她这个瞎眼的堂弟,除了眼睛,也没别的不如人。
没成过亲的小娘子要得多,要家世清贵,才貌双全,又温柔体贴,言语生趣,谢云然当初不就这样么,然后呢——一旦大祸临头,就只剩了孑然一身。她如今该是想开了,想要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想到这里,冯翊倒对她生出几分怜惜来。她从前不喜她,是因她毁约嫁了十三郎,如今既然是自家人了——冯翊是个很知道亲疏的人。
广阳王沉默了。
忽又问:“听说在河北吃了败仗,还丢了相州?”
“是有,你姐夫前儿都捎信说要回来,气得很,个个都想着捞上一笔,防着别人和自己抢,先就把九郎和陆四排挤了出去,还有绍将军,要不是阿叙的妹子在宫里受宠,恐怕也会被他们赶下去,”冯翊不由地冷笑,嘉颖这件事是家丑,对外头不好说,当然他们姐弟是肆无忌惮了,“也不想想,六镇这么好打,怎么当初就劳动李司空、我阿爷、圣人,还有始平王叔轮番上阵?”
广阳王听着好笑:元祎修哪里做过主帅了——当时的主帅是宋王。不过人都秉着功归于上的习惯往皇帝脸上贴金。还有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爹,也好意思和李司空、始平王相提并论。
“那姐夫如今怎么打算?”
冯翊最后会嫁给宇文泰,广阳王心里也是意外的。当初宜阳王与他说宇文家上门提亲,他还以为冯翊不会点头。看来女人的心思,还真不是他能猜得到。后来冯翊带了宇文泰来见他。他让他觉得危险。
那种粗犷的、凶蛮的气息,像是弯刀,或者野兽。和洛阳的精致大相径庭。
他与他说他的家乡,部落里的习俗与产出,越过边境来劫掠的柔然人,还有突厥人——“他们是给柔然人打铁的奴隶,住在金山以南,人不多,但是极其凶悍,断发文身,有着铁一样坚硬的肌肉。”
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天下之大。他困守洛阳,便以为洛阳就是天下,而洛阳之外——他从不知道有多大。
他甚至都没有办法想象,跟着宋王南下的华阳,怎么会突然折转去了河北,又怎么得到数万人马,与洛阳拼个你死我活。他羡慕他们的生命力,那些可以不必被洛阳困住,不必被黑暗困住的生命力。
“不知道,总要年后再做打算吧。”冯翊懒洋洋地说,她不关心这些,那是男人的事。
冯翊也是被困住的人,广阳王淡淡地想,虽然她的眼睛是好的。但或者是,大多数女人都被困在宅院里。
外头、外头有什么?狂风暴雨。
“圣人和华阳……”广阳王突兀地冒出一句,“阿姐希望谁赢?”
冯翊:……
“我说了又不算。”
广阳王于是笑了,真的,她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谁赢不都是他元家的江山。谁赢了不要钱,不要兵?他有钱,宇文手里有兵,虽然不是太多,这乱世里,也足够让人忌惮了。尤其是在洛阳。
只要是在洛阳,他们就能好好地过下去,无论德阳殿里坐的是谁。
……
天渐渐就黑了。
谢云然之前提过不大办,也确实大办不起来,无论如何,广阳王的眼睛总是不便。都为了他着想,也没有另置青庐,也没有请太多的亲友,尤其是谢家那头,就只让谢冉送了亲,然后就都打发了出去。
人都知道她是再嫁,不能太计较。底下嚼舌根有提起,说她初嫁不顺,再嫁又嫁了个瞎子,连从前与她订过亲的崔九都死得不明不白,这克夫的本事,与她那个搞事的小姑也算是不相上下了。
当然谢云然不在乎这些,她已经将玉郎托了母亲,再没有后顾之忧。
她想不到真相是这样的,是她连累了昭郎。她不明白广阳王怎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她并不觉得是因为她。或者是因为他的眼睛,或者是因为当初订亲再退亲,总之——都不会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些话,她也不能与旁人说,连四月都不能泄露半句。
她赶在成亲前把四月许了人。四月起先不肯,哭成了个泪人。她与她说:“我再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也不能时时回来,玉郎身边没有人,我心里总放心不下,就只能托付你了。”她这才应了。
谢云然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就该在始平王府的时候给她找个好人。当时没来得及,如今是不能够了。但是也好过——
她只能尽可能多地给她备了嫁妆,尽这一点最后的主婢之情。
七月和十二月跟她进了广阳王府。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里点了灯,灯是给她备的,他用不上。婢子都退了出去,脚步声慢慢近来。他走得不快,即便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其实再没有见过他——父亲说她小的时候见过的,她记不得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肯再嫁,赶在这个时候。虽然三娘那头胜算不是太大,但是昭熙失踪尚未满一年,再等等也无妨。
父亲疑心她是因着那些来提亲的泼皮,安抚她不要多想,阿冉也这么说。母亲就一直哭,说:“这样不好。”
她从前拒绝过的,如今再嫁,她怕他待她不好。
她安慰母亲说:“不会的,他如今再上门提亲,是他还惦着我。”
父亲也觉得不好,他还是喜欢昭熙。
他们都不知道,昭郎就在这里。谢云然忍了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然微抬了眸光,看到走进来的年轻男子,他长了元家人的眉眼,清隽如流云的气质,他眼睛里没有光。
“云娘。”他“看”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方寸之地,谢云然没有应声。她抬头看他的脸,她想不明白,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能长了这样云淡风轻的眉目。
他慢慢走过来,并不显得笨拙,也没有碰倒东西,就像一个健全的人。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云娘。”他再喊了一声。
“……王爷。”谢云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僵。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听出她声音里的怯意,他伸手抚她的面孔说:“不怕……”
谢云然没有动。他的手指纤长柔腻如女子,不像昭郎,昭郎的手是有一点粗糙的,她想。
“我会好好待你。”他低声说。
谢云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件事的荒谬荒唐,在她承受范围之外。他说他会好好待她,他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会好好待她?偏生是这样无辜和专注的面孔,如果不是郑忱,她几乎要以为是她误会了。
他伸手来摘她头上钗环。
谢云然躲闪了一下:“王爷——”
“嗯?”
“我有几个事,想要请教王爷。”
广阳王收回手,眼皮也微微垂下:“云娘想知道什么?”
“王爷怎么会想到要娶我?”
大概每个女子都会这样问?广阳王想。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她的鬓发柔软。他说:“云娘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娘是我还看得见的时候,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谢云然吃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我后来想起那一天,光束从我眼前慢慢敛去,就只有云娘你还站在光里,像桃花一样的颜色。”他想了想,“我再没有看见过桃花,便以为云娘就是桃花,才下过雨,花瓣上还有透明的露珠。”
他摩挲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光洁。
“那么,”他听见她慢慢地说,“既然是这样,后来我及笄,王爷怎么不遣人来提亲呢?”在昭熙之前,她还许过崔九。那时候昭熙是没有见过她,如果他一直惦着她,他为什么不在崔九郎之前?
“我是个瞎子,”他低声道,“我怎么配得上云娘。”
“那后来,王爷是听说我毁了面容,才上门提亲?”谢云然道,“但是王爷难道没有听说,昭郎不介意我毁容。”
她记得昭熙上门提亲那日,他喝了好多酒,被下人绑了,关在小佛堂里过了一夜。脸色都是青的。后来他们成了亲,昭熙要面子,便不许她旧事重提。倒是嘉言偷偷儿与她说,她爹气坏了,说昭郎无礼。
她亦不介意他无礼。
“我是个瞎子,”广阳王道,“我看不见。我有时候想,是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不幸,还是见过之后再见不到更不幸。”是求之不得不幸,还是求得之后再失去更不幸,他不知道。他也不信佛,不信这世间有能渡他的神佛,就只能自己渡自己。他要的,他伸手去拿,他拿不到,不,他总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