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叫苦:“三娘这话可冤我——”又小心翼翼问:“如果我说我没有杀她……”
嘉语不冷不热地道:“那和我什么相干,我们连亲事都没订下呢,将军就算是长留在这崔嵬山里,与人做了上门女婿——”
周乐气得要拧她的嘴,他就知道,他娘子刻薄起来,是浑不讲理的。偏朱唇贝齿,雪肤青目,她素日里原是沉静多过灵动,英气多过风情,这似笑非笑之际,竟横生了三分媚意,哪里下得去手。
半真半假闹了一阵,周乐才又与她说:“方娘子随她兄长上山,也有两三年,素日就没见过几个平头正脸的,难免想得歪了,待下了山——”话到这里,猛地记起一事,骇然道:“我不会从前也和她——”
这草木皆兵,嘉语“噗嗤”一下笑了:“将军从前虽然荒唐,也还不至于这样糊涂。”倒不是说方明芝不够美,虽然后来他府中姬妾确实以美人居多——就算够美,有这么个大舅子,也够喝他一壶。
嘉语也没有料到,因了这桩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都没多少人敢给周乐塞女人——
“没听说吗?”他们口口相传,说华阳公主凶悍,不止女人不放过,连送人的一并清算。方将军当初就差点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可有几个人有方将军这样硬的命,敢拿脑袋去试华阳公主的刀锋?
当然那是后话了。
嘉语又与周乐说了他失踪之后,与段韶定的引蛇出洞之计。
周乐道:“二叔都与我说了。阿韶在军中排找了几日,人是找了出来,不过没抓到,让他跑了。”他没要冀州豪强中心存异志、首鼠两端的名单。在他看来,这原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只要不是主动引贼入室,被蛊惑和动摇,都是正常的——竟远不如嘉言气愤。
嘉语听说人找出来还让人给跑了,不由奇道:“是谁?”
“宇文……”周乐还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应该是宇文五郎。他三兄是很了得,不过前年就被诱杀了,他家一手三箭名气不小。”宇文兄弟在六镇的人望和势力,他是颇为艳羡。
“宇文……”嘉语却也迟疑了一下,眼神探望过来,“宇文泰吗?”
周乐吃了一惊,他虽然知道宇文兄弟不凡,却也没有想到嘉语能知道他。他与嘉语重逢之后,相处渐多,他识人原不是嘉语能比,自然知道她虽然心思细密,却并非好事之人,恐怕是两度家破人亡,方才逼得自己插手外间事。高门忌讳牝鸡司晨,他家累世北边,却不在意这些——如此算来,她能知道的,必然是后来大有作为之人。
因问:“三娘知道他?”
“如果是宇文泰的话……”嘉语道,“他后来占了长安。”长安是汉之故都,虽然后来破败。离洛阳也是极近,周乐光想想两地距离,都能倒吸一口凉气,心腹之患啊。心里便大为可惜,没抓到这人,及早除去。
嘉言也颇觉得遗憾:“我记得他是娶了我一个族姐……”话到这里,声音不由欢快起来,“阿言到了。”
“谁?”
“我妹妹。”嘉语道,“你前儿不是捎信给我,说找到阿言了吗?”
周乐这才记起这档子事,也是惊喜。他先前派了人去,闹了个灰头土脸回来,再去就找不到了。正烦恼该怎么和嘉语交代,却不想那丫头自个儿找上门来。当时笑道:“你妹子武力惊人。”
嘉言也笑:“那当然,她可是我阿兄一手一脚教出来的。”想到昭熙下落不明,目色一暗,又振作道,“阿言说我嫂子得了个儿子。”
周乐心道那敢情好,就算昭熙真没了,也能扶这孩子上位。却问:“王妃和三郎可有消息?”
“在武川镇。”嘉语道,“独孤将军那里。”
周乐心里颇为不喜,想始平王没了,王妃这个做母亲的顾着小儿子,固然无话可说。却支使女儿东奔西走,又想到从前在洛阳,王妃薄待嘉语,忍不住道:“王妃如此,实在不堪为天下之母。”
嘉语只道他是给嘉言打抱不平,笑道:“阿言记挂我,所以先来一步。”
周乐见她提起继母,面上全无怨怼之色,心中怜意大起,却问:“她从前待你不好,你就不记恨她?”
嘉语随口应道:“也没有特别不好,我还有姨娘呢,也不见得就稀罕她对我好了。”转眸看见周乐颜色耿耿,怕他和王妃过不去,忙补充道:“从前先帝杀了我父亲和哥哥,是母亲替他们报了仇。”
“她杀了天子?”周乐惊问。
“不,她撺掇先帝杀了那些帮凶,把先帝的羽翼剪除了个干净。”
“谁杀了天子?”
“我。”
周乐:……
到早饭毕,算着时间该下山回城,周乐要出门,又被叫住,那人递过来一支簪子。“你不是说要给我加簪吗?”少女笑盈盈的眼睛,像三月里山上开满桃花,“虽然没赶上,如今也不算太迟。”她说。
……
亲眼看到崔嵬山被夷为白地,周乾心里是崩溃的,以至于周乐牵了华阳公主出来他都不能更惊讶了。
崔嵬山盘踞信都有十余年,往年光景好的时候,官府也不是没有剿过,家里丢了人、死了人的大户也不是没有悬赏过,都徒劳无功,谁能想竟是这样下场。周乐是他族中晚辈,从前总不觉得这小子有多了不起,经此一役,他再笑嘻嘻喊他“二叔”,周乾只觉得从脚底板一直凉到背心。
周乐携嘉语回城,自然城中轰动,各处都来探口风,周乐使人对外说,这几日要祭奠死难亲兵。
这句话就是态度了。
王政和宇文泰一众洛阳来人走得仓促,冀州这些两头下注的家族到这份上,是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了。各人清点自家前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人,该绑的绑,该逐的逐,一发都清理了个干净。
……
那晚的屠杀现场是周乾带人打扫,人已经找不全了,只能立衣冠冢。请了人来写碑,周乐清点,少了半夏。进屋去问嘉语,嘉语说:“没准还活着呢。”周乐知她逃避成性,也只能叹息作罢。
段韶请求去掉娄昭的名字,他说:“舅公清点出来的遗物我都看过了,后来我又带人找了一遍,没有二舅的刀。”
周乐知他稳妥,也不多问,直接去掉了事。
祭奠那日,声势浩大,信都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派了人来,公主亲临,数千将士长歌当哭,十分悲壮。
崔嵬山的贼人听得外头动静,腿都软了。杀人时候不觉得,临到自个儿头上才知道怕。要不是有人看着,恐怕早一哄而散了。
晚上周乐过来,让人带了几个头目进帐。
见了周乐,有破口大骂的,有跪地求饶的,也有沉默不语的。周乐等他们都发作完了,方才缓声说道:“你们杀了我的亲兵,我容得你们,军中同袍容不得你们。”一句话,几个人面如死灰。
方策叫道:“要杀便杀了,废话什么!”
诸人当中,唯他自忖必死:原本追杀就是他带的人,之后又把华阳公主得罪死了。唯一可惜的就是明芝,但是他也知道明芝是没有活路的。就算周乐饶得过她,华阳公主也饶不过。索性就不作儿女态,免得被人耻笑。
周乐笑道:“方兄痛快——来人,赐酒,送方兄上路!”
方策是个光棍性子,也不多话,给酒就喝,然后被拖了出去。
再看剩下几个人,脸色是越发难看了,周乐笑道:“几位是信任我,方才肯跟着我从山上下来——”
这句话让贼头们听出了转机,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
“害了将军亲兵的是方小子,咱们可没做什么……”
“将军在山上时候……”
周乐默然听他们说完了,方才接着道:“但是还是那句话,我是想着兄弟们好,但是军中必然容不下各位。”停了片刻又道:“……恐怕容不下各位的还不止是我军中将士,还有冀州豪强。”
贼头:……
这倒不是恐吓:这十余年,他们接的活计不少,他们的存在,对于有亲人折损在他们手上的,固然是切骨之恨,便是当初买凶之人,也是横亘在心上的一颗刺,不灭了他们,寝食如何得安。
有机灵的便叫道:“将军救命!”
贼头们便纷纷道:“将军指点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