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是谁吗?”嘉语紧接着又抛出一句。
“谁?”方策总算停住了脚步。
“可笑……”嘉语冷冷地说,“你带了他回山,你妹子还哭着嚷着要嫁给他,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方策面上肌肉抽了一下,颈项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黏稠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他知道伤得不轻。这个美貌的小娘子下手狠不说,位置也认得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华阳公主?”
始平王的女儿,始平王世子的妹妹——就算有几样防身之技,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这个女人是真公主不是假公主,那么贾三——
方策这心神微分,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偏过头去,堪堪滑开要害,还是挨了一下。幸好只是支簪子,不是刀……方策心里想着,蹬蹬蹬连退几步,就要到门口,猛地听见门“吱呀”一声——
“明芝!”方策大喜,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脑后一阵风过去,他脖子一歪,彻底软了下去。
嘉语握着簪子抬头来,那人站在门口,到方策完全倒下去才露出身形,看见她,眉目就是一喜:“果然在这里!”
嘉语:……
其实到这时候眼泪才真的哗哗地直冲出来,怎么都止不住。那人也顾不得还有个大活人倒在他们之间,直接跨过去,抱住她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叮”的一声,有什么落在地上。周乐目光顺过去,登时就明白过来:“他和你说我死了?”那人伏在他肩上,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顷刻间就把他的衣裳都浸湿了。
“哪里就哭成这样了,”他心里纠半晌,搜肠刮肚的,什么甜言蜜语也都想不出来,只叹息道,“就算我——”背上一紧,隔着衣物,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指尖战栗,便知道她是不想听这个话。
周乐看了一眼倒在旁边的方策,脖子上还在流血。三娘有多少力气他是知道的。方策这么个狠人,竟然被逼到这个地步。她是铁了心要杀他。怎么这么傻,就算是得了手,也该拿来做人质才对。
无非就是、无非就是——
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总有人和他说她不过是利用他报仇,说她心里喜欢的其实还是宋王,他也知道自个儿比不得宋王俊美,比不得宋王家世,更比不得萧氏门第。但是她为了他,也是不要命。
自重逢以来,她成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就是报仇,就算是与他订亲,也是为了报仇,到这会儿才露了行迹。
“不哭了,再哭眼睛就肿了。”周乐亲了亲她的鬓角,又亲了亲她的面颊,面上全是眼泪,又咸又涩,“你歇会儿,我先把人处理了。”
嘉语“嗯”了一声,乖乖儿在墙角坐下,往外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漫天繁星。倦意像风一样卷上来,覆了全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又过来,搂住她的腰。她这时候也没了力气,顺势偎在他怀中。热度从他身体里渗出来,袍袖遮住她的脸。
隐隐听得那人说道:“……从前,也这么哭过?”
她听见自己倦倦的声音:“从前你位高权重,讨你欢喜都来不及,哪里敢哭来惹人讨厌。”
那人便抱紧了她,半晌,方才说道:“那是我对你不住。”
“这世上对不住我的人多了,怎么都轮不到将军……”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嘉语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了,也许根本就是在梦里,才这样肆无忌惮。
“不一样,他们心里没有你,”他声音里固执,“我心里有你。”
他心里……她想,他心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天下,权势,妻儿,要轮到她,不知道要轮多久,但或者他说得对,他心里是有她。无论假的她还是真的她,总归是有的。所以别人不觉得对不住她,但是他总说,对不住。
她死之后,她恍惚地想,那天梦里她看到的,他站在营帐外头,天黑得像墨,他说:“对不住……我没能给你报仇。”
周乐不知道她的那个梦。他疑心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她像是睡得熟了,正常的,这些天想来也没有睡得很好,又经了这一轮惊吓,脸上还有泪痕,眼角也是红的。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外头火光已经起来了。
……
方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动不了,脖子上在流血,背上也在流血,人被五花大绑,绑得死死的。
该死的……
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炯炯有神。火光从外面透进来,他可以清楚看到角落里相拥的男女,一些听不清楚的呢喃细语。他抱住她,就像是得到了稀世珍宝;她偎着他,像旅人回到了家里,从此再无须枕下置刀。
他生平从未见过这般缱绻的情丝,一时竟是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金子软,伤口不大,也就是脖子那个地方脆弱,三娘用了狠劲,后来踩住他的脖子是想效果扩大化,但是还是不行,她力气太小了,体重也不够。
第292章 不嫁之恩
嘉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了床上。也还是简陋。被褥中散发着干草的气息。不是周宅,也不在军营里。熟悉的声音说道:“公主醒了。”是周家派给她的婢子繁枝。
有人走出去,捧了水和衣物、手巾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
嘉语问:“是周将军救了你们?”几个婢子都点头称是。形容中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细问都是被迷昏了,倒没吃别的苦头,就是醒来时候被问了些奇怪的话。
这几个丫头也机灵,瞅着贼人并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齐心协力给她安了个假公主真侍婢的名头,没想到她还是被挑了出去。
嘉语醒得迟,也猜不透其中缘故——她当然不知道是周乐吹嘘她美貌惹的祸。
再过得片刻,外头有报说周将军来了。
周乐进来时候,嘉语才梳洗过,脸上还挂着水珠,眉目却是青青。穿了山上人家的粗布衣裳,袍袖甚为宽大,松松地挂在身上,只腰间一束,便衬得腰细如柳。心里不觉一喜。
嘉语被他瞧得不自在,一众婢子又识趣都退了出去。要扭头避开这人的注视,又多少不舍得。
他像是整晚都没有休息,这会儿却还神采奕奕,说道:“我来服侍公主早膳。”
嘉语:……
周乐哈哈一笑,陪了她落座。也知道她心里定然疑惑甚多,便一一与她解释。从那晚被带走说起,如何摸清楚方策的底细,挑拨得他们自相残杀,再得了机会蛊惑人心,虽则这崔嵬山上还是以方策为主,其实底下已经有不少人与他暗通款曲,不然他也没有这么快找到她。
嘉语道:“那根簪子——”
“被他们搜了去。”
“我不是问这个。”
周乐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连喝了几口凉水才压下去。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那根早该已经被融了的簪子,怎么会几年之后还被他贴身带着,以至于露了破绽。
——不然就凭方策手下那几个憨货,能问出他为什么不肯和方明芝成亲才怪。
也没有料到方策偏挑了它去骗三娘。要不是这件东西,三娘也不至于上当。因一面说道:“……当时拿了去典当,后来手头松了,又赎了回来。”一面又自懊悔:“总是我贪心,想要图这崔嵬山上近千人,不然一早和二叔通了消息,也不至于害你被赚上山。”
嘉语听他说“一早”,便知道昨晚周乾上了山,自然能有如今这局面。也就放了心,只说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留了这么久……”
“原想留着给你加簪……”周乐接了一句。
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了。他想给她加簪的时候,他还没从贼,她也还没及笄——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嘉语道:“当了也就当了,将军又不是闺阁娘子,带根簪子也是不像……”
周乐“嗯”了一声,他也知道不过是身外之物,只是她的东西,他总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又听她说道:“……赶明儿下了山,给你织个箭囊……”
周乐笑了:“三娘还会女红?”
嘉语:……
却阴恻恻地道:“周郎不要我织的箭囊,难不成要明芝妹子给你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