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凤此前没少坏他好事,说不阻拦,虽然听来投机,却也是份不小的助力。
固城王是识时务之人,揉了揉自己尚在发烫的喉咙:“火神殿下有何条件?”
“寻一时机,陈兵忘川。”
固城王一愣,与隐雀对视一眼,疑道:“火神殿下莫不是引我自投罗网?”
“你本就想如此,何须我引,”旭凤道,“你我皆想清算旧账,两全其美罢了。至于隐雀长老——”
“臣在。”隐雀又是一拜。
旭凤转脸看瞥他一眼,轻笑一声。
“母神失势,便是穗禾失势,鸟族仍要倚仗真才实干之人。”他扶他起身,“现下,劳烦长老帮我寻个地方。”
“听凭殿下吩咐。”
旭凤凑在他耳边,说出临渊台上所闻,锦觅取来玄穹之光时,润玉前去寻她的处所。
“蛇山。”
.
4.
彦佑化作一条细小青蛇,攀着岸边莲茎,躲在叶子下面,下巴搭在岸上。
火神那厢教训完了鸟族和魔族的二人,又不知在谈什么,密谋甚久。
彦佑待那二人幻形离去,便从岸边蹭去,展了身形一甩尾巴,溅了旭凤一身水。
旭凤抬袖挡了挡,望见是他,欲言又止,只默默看着他化成人形。
这几日彦佑不曾来天界,他也不曾去过太湖,两方似是心照不宣。
太湖哀痛一阵便生活如常,无人念念不忘,无人筹谋报仇,天帝才放心些。
彦佑上下打量他一身白衣:“几日不见,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临渊台上他一心探究润玉过往,心无杂念,逃过天罚耗损。只是观心咒本为禁术,任他如何取巧,也难免费力伤神。
“你为何来此。”旭凤问。
彦佑方才见他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来,本不想再理他。可见他如今苍白失神的样子,又于心不忍,想积点德。
反正他如今也和润玉一样有些乱七八糟的心事了,索性让他们乱成一对。
“此处应龙灵力久聚不散,我自然来捞些便宜。”彦佑凑近两步,低声道,“我捞得辛苦,不过如今……换作你捡现成了。”
旭凤闻言瞠目,一把攫住他的手臂:“你说什么!”
他不复方才咄咄逼人,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生怕彦佑戏耍于他,但就算是被玩弄,又怪不得别人,生不得气,只能更加伤心灰心而已。
彦佑道了声扶稳,便与他幻形往太湖去。
旭凤心知,润玉若有残魂,想来不会留恋天界。
可太湖是他故乡……
思及此,心跳便止不住地快起来,脚下却只敢随彦佑亦步亦趋。
“他守孝结束,返回天界之前,留了人鱼泪在此,”彦佑与他走在通往笠泽的步道,“他说,他无法像在洞庭一般留下千年灵力,但也不愿就这样厚此薄彼。”
旭凤早知他是妥帖周全的人,却见他次次这样漏算自己,只觉得次次心疼。
好在如今善缘,总算有些微善果。
除凤凰一脉,神有三魂七魄,魂可以独存,魄依附肉身。三魂需齐,肉身方能复现。由此休养生息,方能复生七魄。
润玉殒身魔界,三魂之中,胎光属阳,如今不知所踪,或许升往凡间投胎轮回。
两魂属阴,曰爽灵,曰幽精,得以散回太湖,收束人鱼泪中。
“他此前只是珠串中一点微光,”彦佑道,“好在洞庭留他千年灵力,可以取来用以滋养,昨日方化形出来。你倒是来得巧。”
“彦佑,”旭凤仍然语声微颤,“这次真的,谢谢你。”
“得了吧,我只是救自己义兄。”二人已至门前,彦佑拽住他的胳膊提醒,“他神魂虚弱,你的火灵,可别散出分毫。”
旭凤目不转睛地盯着门,闻言点头,伸手推开。
房中依旧是他昔日离开前的模样。只是润玉如今丝毫不得近火,他设下的长明之焰便被彦佑收了,换作几颗夜明珠,少了几分温暖,显得沉凉安静。
鲤儿清亮声线先传出来:“哥哥你还记得我吗?还疼不疼?”
“自然记得。谢谢鲤儿,如今已不疼了。”
这声线熟悉,有些许虚弱,却清晰分明,温柔依旧。
旭凤在临渊台上见他音容,已如饮鸩止渴般奋不顾身,遑论如今。
他小心地收束灵力,却唐突匆忙地循声跑去。
卧房设了结界,润玉在其中身形隐现,只是透明神魂。鲤儿围着他转圈,来来回回地看。
他尚无实体,就算移开也撞不到谁,却原地不动,任鲤儿绕着他跑。见有人进来,他便转头看去,却是一愣。
他的记忆仍在穷奇自爆之时,只觉得自己脱险苏醒不久,便见到了旭凤。
他还记得父帝想让他去送死,那般冰冷绝望。
他也还记得,自己死前所想,不过庆幸旭凤平安。
旭凤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冲上前来,想抬手碰他,又觉得冒犯魂体,慌忙放下。
“你没事就好。”润玉道。
“哥……”旭凤又开始哭。
他想起他刚赶到魔界时,漫山遍野皆是冰凌,却一片黑暗,寻不到润玉的身影。
璇玑宫,布星台,无论如何明亮璀璨,终究照不进他心里。
他多日以来心中也似那片荒原,只求这一线微光。如今终于让他等到,虽然触不可及。
触不可及的又何止是眼前人,还有那算不得数的一世,今生无可追回的过往。
润玉抬手,想起自己不能触物,便皱眉放下:“我不会哄人,你别哭了。”
爽灵主慧,幽精主情。是以如今润玉依然心智通透,念及旧情。
可主魂不在,要论性情与分寸,却是不似从前。
鲤儿抬头看着他俩,彦佑抱臂倚在门边。润玉望他一眼,道:“你先带鲤儿出去吧,旭凤这样,在小辈面前颜面何存。”
如此重逢本该伤感些,彦佑却憋不住笑:“嗯哼,鲤儿,我们出去玩。”
房内终于静下。
旭凤不知该将话从何说起。他看到天家净丽背后的肮脏森冷,看到临渊台下残忍惨烈,苍凉绝望,看到璇玑宫种种旧物,安静藏着无数他不曾留意的过往,却越追溯越觉心空。
“哥……你别不要我。”他哽咽道,“无论如何,别不要我。”
润玉在他面前扬袖,不见丝毫风过。他望着旭凤额前未动的碎发:“如今还谈什么……”
“无论如何。”旭凤重复道。
“旭凤,世上无论何事,都是有条件的。”润玉道,“我若活着,尚可计较报复一二。如今只余残念,还有何可以执着。”
“我会让你活过来,这是我欠你的。”
“你要给我什么,总是好整以暇等着我收。这倒是第一次,求我收受。”润玉不似从前劝阻推拒,只轻笑一声,走开几步,“细究起来,你不知欠我多少。”
旭凤一愣,又为他觉得痛快,只想多听几句:“我知道……”
“如今想来,我也不过是意难平而已。”润玉摇头。
“我也想主动给你什么,而不是任别人从我这里夺走,再拿去给你。可终归我喜欢你,心意终归到你手中,是赠去或是失去,也不必太计较了。”
旭凤总算安静下来。
润玉这才觉得自己或许说得狠了,回身打量他,却见他只是呆呆望着自己。
“哥,你说得不对,”旭凤近前两步,目光执着,含着一丝伤感笑意,“有些事就是没有条件的。”
他这些时日寻他不见,念他不得,只觉得自己从前粗心愚钝,无可救药。该更爱他,又无资格爱他分毫。
可正是这样的他,润玉轻易便给了一句喜欢。
第16章
1.
幽精一魄,主情,主欲。
可笑,身已不存,妄念还在。
换作原本的润玉,他在死别之际,绝不会企图让人记他半分的好,正如那一世他所做的一样。
他会半分私情遗言也无,这样旭凤或许只会以为,是早年穷奇之伤让他倾颓早逝,让他在临死前只得慌忙将帝位扔给弟弟。
元神相赠,这般惊天动地,却给得悄无声息,宁可掩在种种鬼迷心窍修炼禁术的传闻之下,看准了人们对荒唐谈资总是传播甚多,深究甚少。仿佛他早年如何受害于万般非议,如今便要如何纠缠利用于它。
仿佛如此便不算是一生平白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