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原本的润玉,可不会在此时说出喜欢。他未必放弃求生,但暗自找到生还之法前,定会劝旭凤罢手。
他自能算计清楚恩仇,但对着旭凤,也只会说一声算了。
细究起来,旭凤欠下的那一点人情债,哪有太微荼姚之辈多。总不能因为只有他肯让自己予取予求,就独独勒索他一人。
若主魂仍在,润玉仍会是那个顾全大局的兄长。
可如今,他只记得灵力流逝飘散时的寒冷空洞。穷奇之力霸道贪婪,痛侵骨髓。四下全无生气,死寂合围而来,等着看他如何下场。
死生之际,就再看不了那么远,管不了那么多。
如今分明已无知觉,看到旭凤,仍会觉得自己缺失温暖。正如他夤夜下职,看昴日星君初布下万丈朝霞,虽是热烈颜色,却与他界限分明,洒不来半分热意。
触而不及,才更觉得自己周围尽是霜雪。
旭凤怕一时不慎,撼他神魂,暂且不敢多问多说什么。只像一个孩子望见玉白蝴蝶,捕捉拘禁是残忍,贪婪注视是冒犯,视而不见又怕错过哪个剔透瞬间。只好草木皆兵,暗自在旁发呆,一有动静却又忍不住望过来。
桌椅如今对润玉而言形同虚设,结界上下四方合围,唯有边界方可倚靠。他便来到墙边屈膝坐下,双臂环住自己。
旭凤看他如此,蹭地站起来:“你冷吗?”
润玉闻言,想了想道:“我现在……本不该感觉到冷。”
“什么该不该的。”
旭凤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火灵不能用,体温也无用,至少眼中倒是轻易暖了。
润玉目光低垂,望着他白袍的一角闯入自己视线。
“旭凤,我不想再回天界。”润玉将下颌埋在臂弯中,显出几分稚子般的寥落,“哪怕你会留在那里,我也不想回去。”
旭凤目光一颤,声线却低沉平稳:“……我明白。”
“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自然是我来此陪你。”
润玉意外地抬头看去,将信将疑。
“我以为你要说,你定会找到两全之法,本还等着宽慰两句。”他道。
事到如今,他还觉得别人会要求他忍耐折中。旭凤很想抱抱他,可如今只能坐在原地,期望润玉足够仔细揣摩了他的神情,看得出他想如何待他。
“谁和谁的两全?”旭凤道,“若是你我,还可一说。若是别人,天界、魔界、花界、水族,万全之策都不够糟蹋。”
“你头衔颇多,友遍六界,哪一个能轻易放下。”
润玉亦觉得如今言行幼稚。以退为进,不过是想多听两句好话。若真想任旭凤顾及他人,也不必如今提起,只管让彦佑一早隐瞒真相,仍当自己死了就是。
旭凤却只觉得让润玉收受心意的机会太少,一个都不肯放过。
“你才是我最放不下的!”
旭凤侧过身去,面对着他。
润玉望他一眼,别开目光笑了笑。旭凤却犹觉不足。
“从前在你面前,我也不敢说这些话。只因我所历不多,就算厚着脸皮说出来,也只被你当作是话本看多,鹦鹉学舌,说来过瘾。”之前的他还未下决心与父帝母神决裂对峙,最多不过顶嘴出走,闹出的动静在旁人看来只是王族公子一时任性。
“如今,我已再不奢求能承欢父帝母神膝下……既然总要明争暗斗,我便要争赢。我想为了你赢。”
润玉垂目听着,却觉有些惊心动魄。
旭凤不如从前潇洒无忧,却似更加夺目。
“我说到做到。”旭凤抬起手要立誓,“你若不信,那观心咒如今我也会——”
“你疯了!”
润玉立时皱眉,伸手去拦,当然只是拦了个空。
旭凤不再说话,只是义不畏死地望回去。
他看起来更危险,也更爱他。
“哥,我去了临渊台,看到一些事情。”旭凤欺身上前,凑到他耳边的位置,“我以后再告诉你……我怕你现在知道,会讨厌我。
“但那让我更明白一件事情。
“你死了,我才会疯。”
润玉怔怔地听着他说,目光落于他肩上的浅粉发带,柔滑曲折,轻晃一下,便垂落心口。
爽灵一魂聪慧,也有几分利己。既然旭凤求他此生不离,想来这份心也不会再给别人。他若拒之门外,岂不浪费。
他若独占……应也不算自私。
2.
笠泽外的结界有了轻微扰动。彦佑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深蓝水波。
鲤儿坐在门外阶上,浑然未觉。他如今少了些贪玩,拿着润玉从前誊写给他的经文来回来去地看。他尚一知半解,但好学之始不过是心向往之。润玉哥哥的声音好听,字也好看,鲤儿便爱听他讲经释义,爱看他笔下文章。
经中时有“涅槃”二字,也被他写得格外俊逸有力。
现在润玉哥哥连笔都拿不起来了。鲤儿有些难过。
“彦佑哥哥,这里总说涅槃,谁都可以涅槃吗?”
彦佑仍暗中查探四方,嘴上说道:“论修行,或许有望;真论起死回生,那便只有不知哪辈子积了德的凤凰一脉可以。”
“什么起死回生?!”银光过处,二人一鹿忽然现形。一女子将话听了一半,便急急跑来,正是锦觅。
旭凤自是察觉外面动静,也幻形现身。
“锦觅?”他看看她身后的魇兽,还有不远处负手立着的水神,“你们来做什么?”
锦觅伽蓝封印一解,水属灵力大涨,便带了魇兽避水入湖。
“凤凰,”锦觅回身抚抚魇兽的脑袋,“小鱼仙倌把小乖乖送我了, 我昨日去璇玑宫,见它闷闷不乐,所以带它散心。”
对了,唯一一只能在宫里逗他开心的,都送了人。润玉当时为了婚约,真是豁得出去。
“……以后不许随便带它。”旭凤道,“他惯爱乱送东西,没个轻重,你得还我。”
“凭什么,要还也是还小鱼仙倌……”锦觅不假思索道,提及此却赶紧闭了嘴。
水神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火神殿下。”
“水神仙上。”旭凤还礼。
“凤凰,”锦觅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湖底景色柔暗如一场梦境,她却顾不上新奇,只想看看润玉可在,“小鱼仙倌还好吗?邝露说她在等他回去,可她看起来……好像等得很伤心。”
“……他啊,”旭凤转开身去,“他不喜欢那里,怕是不会回去了。”
“不回去了?去哪里了?”
旭凤没有答话。锦觅望着他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样子,只觉得该问什么,又怕问错,只得去看别处。魇兽熟悉主人灵息,四处跑动追寻,最后在鲤儿身旁停下,用鼻头蹭他肩膀,表示亲昵。
洛霖此次原本只是带着锦觅巡视各界水域,顺路来此。他近日亦有心事,对着旭凤却不知如何谈起。
他对天家并无好感,若非要挑,也是更喜欢润玉一些。他知润玉并非不通心术之人,但对锦觅却是真心实意的好,知世圆融在外,温良柔情在内。
回看下凡历劫之时,也是旭凤堪比灾星,倒是润玉总于险中相救。
洛霖久居世外,尚受不了天帝天后千里之外跋扈发难。润玉近在他二人座下,更不知要忍受多少。
他如今寻回女儿,也渐渐懂了为人父母之心。帝后旁观润玉失去生母,在九霄云殿散去千年灵力,岂是爱子之人所为。
他事后听宣赶去,压着怒气,在闹剧收场空无一人的殿中收拾残局。那时他有一瞬想过,若是润玉与锦觅当真成婚,不妨留他在花界,或在洛湘府,只当多了一个儿子,平日对弈论道,烹茶煮酒,也可关怀一二。
可润玉未曾肖想旁人关怀。他已身处谷底,却仍默默退婚,全不待人雪中送炭。
有子如此,非是太微荼姚的功劳。他们教出来的只会是旭凤那样,自信满满地给人好处,不是不图回报,只是志在必得,认为终有一日对方会让他如愿而已。
只是旭凤之前争抢婚约,如今润玉退婚,他却也安分了,倒像图的不是锦觅,而是兄长。
如今润玉倒真把一切都拱手相让了。
洛霖对太微容忍避让,本因他作为天帝,也算尽职。他虽时有以权谋私,至少治下各界安稳。
可天帝此次私纵穷奇,若非夜神舍生取义,魔界必有无数无辜生灵死伤惨重。如今夜神身死,天帝又可借此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