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68)

作者:水怀珠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白玉不料他突发此问,看一眼陈丑奴,心念微转,忽而道:“你跟陈大哥又不是不认得,何不去问他?”

李兰泽眉梢一动。

白玉眼神如炬,又审视两人。

早先在剑宗外的石洞里重逢时,陈丑奴自言是因李兰泽所托,方不惜跋涉前来相救,照此说来,两人交情应该匪浅,可这一路,别说是一字交流,就是一个眼神,也没见两人对上过。

白玉思及心底对陈丑奴的那份猜测,大着胆道:“这一路来,也不见你们谈话,真怪。”

李兰泽欲言又止,只好去看陈丑奴,然而两人相顾之下,更是静如水止。

谜底昭然若揭,白玉看在眼中,掌心不禁浸上津津薄汗,低声道:“算了。”

前来回话的竟是明鹄,且来得十分之快,行走间,素来沉寂的脸上带一丝诧然。

镜花水月一度与世隔绝,明鹄不知东山居士后人重现江湖,也是情理之中,白玉整理思绪,寒暄后,又把登门之意复述一遍。明鹄侧耳听着,双眸不时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若无尊主旨意,外人不可拜访夫人。”

门外三人俱是一怔,白玉强压不悦,微笑道:“陈大哥乃东山居士孙儿,论起辈分,当叫夫人一声姑姑,如何算是外人?”

明鹄不置可否,只把白玉和李兰泽各盯去一眼,白玉啼笑皆非:“我们上回喝掉你那么多珍贵药草,今日特意前来报答,你也要撵走?”

明鹄眉峰微动,眼底戒备之色悄然散去,片刻道:“几日?”

问的是住几日。

白玉神色稍霁:“三五日吧,不过也看夫人心情,万一她与陈大哥一见如故,想留我们个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

明鹄扬唇轻笑,却道:“三日。”

白玉蹙眉。

明鹄道:“不然,请回吧。”说着,便要关门谢客。

李兰泽探手把门抵住,双眸坚定,微微一笑:“三日。”

明鹄沉默,继而道:“夫人午时饮酒过多,眼下刚刚入眠,恐怕要明日方能会客。”

李兰泽道:“无妨,我们等。”

明鹄沉吟不语,视线又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次,方松开手,后退道:“请。”

镜花水月不大,白玉和李兰泽上回居住的是唯一一处客院,总共五间房,正北一大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明鹄亲自把三人带到后,李兰泽避开上回住过的跟白玉相邻的西厢房,自去东厢房下榻,放行李时,隔窗一望,竟见陈丑奴和白玉各自进了不同的门,一时眉心微蹙。

明鹄细心,又吩咐丫鬟过来洒水扫地,后厨准备酒菜,里里外外一应安排妥当,这方去了。

是夜,风声飒飒,小苑里树影摇动,金桂坠香。白玉在书案前写下一张信笺后,折叠起来,藏于袖中,继而吹灭烛火,从窗口悄然翻出。

不多时,隔壁一扇屋门寂然打开,陈丑奴戴着面具,信步走出月洞门,在风移影动中穿廊而过。

刚刚在饭桌上,他饮了些酒,并不多,可此刻脑袋竟有些昏沉,诸多沉寂多年的片段不住地在心底搅涌。

爷爷过世前,并没有提过和赵弗、顾竟相关的一句,关于那段沉痛的过往,他确乎是在顾竟的书斋内第一次触及。

本来,尘埃落定,逝者已矣,他并不准备深究。即便在离开时,眼前闪过那一幕可怕的梦境,他也并没有去抽丝剥茧的念头。就如当夜在客栈,他对白玉所说——我的脸,已是如此了。

毁了,坏了,冷眼遭过了,非议受过了,二十八年都这样过了,再去深究,似乎没什么实质的意义。

况且,不过只是区区一个梦境,连爷爷都不萦于心,他去究,又能究出什么来?

总不能因为顾竟叱骂赵弗阴毒,赵弗便是那梦魇里的人影。

可是,也是那一夜,当白玉的唇又一次吻过他脸上的那些疤时,当爱人的泪水烫过那些曾让他深恶痛绝的痕迹时,他心底突然迸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为什么,爷爷从不把他的梦境放在心里?

白玉在树下摸过他脸上的疤时,说:谁划的,我帮你划回去。

爷爷也无数次抚摸过他的伤口,无数次地替他出气,出头,可是爷爷从来不说,你的脸,谁弄的,我给你弄回去。

爷爷是那样认可他的疤,甚至于耗费多年,让他自北北己也去认可。

仿佛那些疤,是他与生俱来的。

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与生俱来的疤呢?

……

一阵疾风穿廊而过,卷得廊下枯叶冲天,陈丑奴伸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走下回廊时,脚步一顿。

回廊外,树影遮掩小亭,李兰泽白衣胜雪,屈膝坐于石柱下,眉眼沉静,静得仿佛是在等他。

陈丑奴望过去,不语。

李兰泽似已习惯,一笑。

笑完,他终于开口:“夫妻二人,竟还要分房住?”

第51章 相见(二)

风声没有停歇,一地的树影、枯叶还在东奔西顾, 陈丑奴低头走过去, 在李兰泽边上席地而坐,喉结一滚, 答:“她没认我。”

月色如瀑,无声地浇在男人黢黑的双眸中,李兰泽蹙眉,确认:“你也没认她?”

陈丑奴点头。

李兰泽缄默。

飒飒风声回荡于耳畔, 一如那夜小镇江畔的潮水, 李兰泽敛回视线, 望向虚空一处, 脑海浮过第一次跟这个男人相见的情形。

那夜在临江客栈, 白玉抱着酒坛不肯撒手,醉后, 睁着一双泪水涟涟的眼,要同他诀别。他忍住锥心的痛,把人抱入屋里,关窗时, 惊觉对面巷口里有一双锐亮如困兽般的眼睛。

多年习武的直觉使他下意识看过去,在刹那之间和那一双幽黑的眼四目交接。

也是刹那之间, 那眼睛的主人仓皇逃遁。

他想也不想,破窗而出,提气掠入巷中,然而斑驳树影底下, 已然没有那人的影子。

那时,他一身酒气。可是那时,他无比清醒地判定,这个人,绝对不属于匡义盟。

那属于什么呢?

他回到客栈,匆匆留下书信,骑上马循迹追去。

六天六夜后,荒郊旷野,夜雨如注,那人终于驻足在一片雨幕后,高大的身躯被斜风密雨侵袭,分明一动不动,却布满一触即溃的疲倦和颓败。

他亦驻足在大雨里,隔着茫茫水雾审视男人:“你是彤彤的丈夫?”

雨声淅淅沥沥,男人默然不言,黢黑的眼藏在黢黑的夜里,什么也无法分辨。

他却突然看穿:“你没有失忆?”

男人的身躯似乎微微动了一动,然而依旧静默无声。

“为何不去和她相认?”

他不应,他愈确定,愈确定,愈恼怒,痛心。

那夜的雨声简直无休无止,男人浑身湿透,转身要走,他扬声:“因为我吗?!”

男人一震,线条冷硬的下颌被电光照亮,汩汩淌下的雨水一颗颗砸向他胸膛。他转头,也隔着茫茫水雾,审视旷野上这个白衣胜雪的他,静默半晌,开口:“她近日为何总哭?”

她近日,为何总哭——

李兰泽怔住,旋即哑然失笑。

难怪救下石板儿等人的蒙面大侠会突然不告而别,怪道那夜以后,他们总感觉被人跟踪……李兰泽后知后觉,心底恼怒愈演愈烈,唇畔笑容变得凉薄而讽刺,他往脸上一抹,扭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

她想你时,你不在;她寻你时,你躲着……

现在,她伤心,流泪,乃至痛哭……你宁可眼睁睁看着也不肯露面,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陈丑奴抿唇,被浇湿的眼眸顷刻如一团被浇灭的火。

李兰泽定定审着。

陈丑奴没有反驳,他仿佛知道李兰泽在诘责的、讽刺的是什么。在铺天盖地的夜雨中,他一言不言,也一动不动。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事。

他忽然想,也许,白玉是对的。

在三全县的那晚,白玉和天玑在月下客栈后院里的谈话,他听得很清楚。他知道她是为救李兰泽而去,也知道她还害怕牵连自己,伤害自己。

可是,他还是心存着一丝幻想。他对她说过的,即便是天兵天将来,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护住你,留住你。所以他幻想着,也许到最后,她也并不舍得,并不会那么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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