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把糕点、糖果分成均匀的三份时,他执意要给她分回去。
所以,两人给小黄狗取名时,他执意要叫“百年”,暗示她,他是真的想跟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可是,再多的幻想,似乎也还是敌不过她的倔强。
他陪她去看何素兰,回家时,她问他:“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什么意思?
他会不知?
他真难过,却还是要若无其事地答:“不错。”
第二天傍晚,她嚷嚷着要喝酒,他想,嗯,终于到这一刻了。他的幻想,到底只是幻想罢了。
他提前把瓷瓶里的忘忧水换过,在从三全县回来的那一晚,她不知道。
她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喇喇地笑着。
她竟也还能笑得出。
她灌他喝酒,称他喝得不够痛快,他便如她所愿,把酒灌了。
她如果用心看,就应该能看得到,他灌完酒后,泪也流了。
他在爷爷过世以后,就没哭过,想不到再次哭,是为一个口口声声要跟他白头,又一声不吭要弃他如敝屐的所谓的“妻子”。
这“妻子”甚至连回忆也不肯给他留下。
真残忍。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他如她所愿,醉了,醉倒在冷冰冰的月下,听她一道一道地揭开她的疤。有几个时刻,他真想冲动一点,可是那一坛酒下去,他竟反而像更清醒了,清醒得冲动不起来。
他知道冲动也没用,冲动也奈何不了她想走。
那就这样吧。
他只求一样。
只求那些回忆。求那些她还愿意做他妻子的日子。哪怕很短,很短。
如果细细回味,度过一辈子,应该也不算太难。
七月十三日,她走的第三天。
日子照旧那么过,没什么大不了。
七月二十日,她走的第十天。
幺婆婆在院外叫嚷了很久,硬要进来,他锁着门,不应,不开。
七月最后一天,她走了多久?呵,感觉像是走了一年,一百年……
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小黄狗也无心去理会。
幺婆婆已经快把门砸烂了,快把嗓子喊破了,快把山下的村民一股脑带上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门槛边,在院外震耳的声响里,痴看他们一起采下的、枯干的小黄花。
……
七月的最后一天,他把行囊收好,把她送他的面具戴上,最后看一眼这间颓败的小院,走了。
如果仅仅只能去回味,度过这一辈子,太难了。
他小时候禁受不起得而复失,长大后,也还是这样。
他要去哪里?
嗯,去无恶殿。
无恶殿在哪儿,什么地方?
不知道,那就只管去找。
这个江湖,他一点儿也不熟悉。二十八年来,走过最长、最难的路,都耗在这上面了。
他太高大,脸上的疤又挡不全,无论走哪儿,都遭人嫌,遭人怕,遭人厌。
他便不怎么敢去跟人问路,所以总是走错路,后来没办法,自作聪明地专挑些面目凶煞的问,又开始被人蒙骗,戏耍。
江湖上的人和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古怪,复杂。恐惧的眼神,比他在东屏所见到的露骨,怨毒的奚落,也远比他在东屏所听到的刻毒。
可是他想,为着她,忍一忍也无妨,挨一挨也就过去了。
有什么能比得上再次见到她?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终于走出湖南境内,在沔水附近的一座深山老林里,偶然救下几个被人贩子拐走的小乞丐。
小乞丐们一个赛一个狼狈,可怜,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拿他当天神一样地瞅着。他心里软,便往包袱一探,四个白面馒头送过去。
甜的。为着那个人,他时时刻刻地准备着。
那天,大概是因为入夜,风格外冷。风一冷,人就冷,人冷呢,就容易饿。
他听那最话痨的小乞丐夸他的馒头好吃,心念一动,开口:“一会儿烤鱼给你们吃。”
去水边捕鱼的路上,他想,他还没给她烤过鱼呢。不,不止是烤鱼,他一条鱼也没来得及给她做过。
甚至于她爱不爱吃鱼,爱吃什么口味的鱼,他都还来不及问,来不及去懂。
原来,他们之前的距离一直都是有的。
东想,西想,他把大大小小六条团鱼捞上岸来,用草绳系好,原路返回树林。
临近林边,忽然瞥见两匹白马徘徊在树下,他心下疑惑,再上前一看,四个小乞丐,正围着两个人叽叽喳喳。
他定定地看着那两个人,傻了。
他一直知道,她有个心上人,曾经和她很相爱,后来,分开了。
他也一直知道,他们分开,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或不够相爱,否则她不会在听到那心上人被困的消息后,毫不犹疑地把自己抛下。
他应该知道,她从头到尾所爱的,根本都不是他。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正儿八经去面对,消化,又变成了另一回事。
那天,他应该逃得很狼狈,也应该回来得很卑微,再后来的每一次跟踪、偷窥,也应该极尽了龌龊,不堪,乃至可怜,颓丧。
爷爷生前教过他很多应对不如意的大道理,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怎样去处理这种令人窒息的情绪。
看不到,痛。现在看到了,还是痛。
看不到,还以为是得而复失。看到了,才知道是从来都没有拥有。
第52章 相见(三)
……
夜雨滂沱,砸得心里很痛, 反倒也清醒了。
陈丑奴看一眼李兰泽那双寒凉而愠怒的眼睛, 颓然垂眸,再度离去。
李兰泽一怔之后, 气急败坏,劈掌攻来。
陈丑奴闻声顿足,紫电下,回掌应去, 不料眼前雨珠飞溅如瀑, 赫然蒙住视线, 李兰泽趁机斜里上探, 趁其不备, 一把摘下他的面具。
冰冷的飞雨贴面而过,像一把把切开伤疤的利刀, 陈丑奴迅速扭开头,把脸捂住,高大的身躯在暴雨侵袭下,明显有一瞬间的颤抖。
李兰泽拿着面具, 回忆着那匆匆一瞥,脸色骤然苍白。
“你的脸……”大雨不绝, 李兰泽喉咙干涩。
陈丑奴捂着脸,躯体巍然而立,胸口却在不住起伏。
这一刻,所有的窒痛、不甘、委屈、彷徨……终于彻底坍塌于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胸膛, 陈丑奴抹去脸上水渍,闭紧双眼,深深呼吸,拼尽全力地强迫自己冷静,镇静。
许久后,他把手放下,抬起水珠答答滚落的眼睫,对上李兰泽愕然的注视。
李兰泽气息一窒。
“你是她三哥。”这一回,轮到陈丑奴主导。
李兰泽双唇紧抿:“嗯。”
陈丑奴:“你承诺过娶她,应当作数。”
李兰泽眉梢一敛,声音冷下:“你才是她丈夫。”
陈丑奴面无表情:“不是。那不作数。”
李兰泽啼笑皆非:“既不作数,又何必追来?”
陈丑奴哑口无言。
李兰泽上前,把面具还给他,迎着雨,望向深不见底的夜。
“彤彤在找你。”
陈丑奴拿着面具的手收紧。
李兰泽道:“她遇上很多事,不太好,所以这两天总哭。”
他看回陈丑奴:“如果你在,她会抱着你哭,而不是我。”
拿面具的手不住颤抖,仿佛那被握住的东西,是一块重如千钧的石头,陈丑奴双腮绷紧,低头把面具戴回脸上。
李兰泽把他眼里的质疑看得分明,失笑:“不信?”
陈丑奴敛眸,不应。
李兰泽勾唇:“其实,我也不想信。”
言外之意,是信了。
陈丑奴盯过去,黢黑的眼底,暗流涌动。
李兰泽道:“不信也可,我愿承你这份情。”
说罢,作势要走。
陈丑奴二话不说把人拦下。
李兰泽斜乜过去,笑,两人的目光如两人的剑,交锋。
在滂沱的雨下,深邃的夜中。
……
夜风细细,拂动回廊外浓郁的树影,李兰泽仰头,靠在斑驳的石柱上,眼前掠过当夜陈丑奴坚忍又炙热的眼神,无声一笑。
“你还是不信。”片刻,他黯然陈述,有几分恨,也有几分无力。
陈丑奴低头,双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手里摩挲着一片枯败的树叶。
信吗?
竟然……依旧有些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