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很晚了，你们先去休息吧，我自有办法。”
苏陆沉默片刻，“那属下先告退了。”说着硬拉着苏柒走了。
苏陆苏柒一走，院子里就只剩下何遇一个人，他茫然的看着四周漆黑的夜，伸手推开了柴房的门。
夜风寒凉，直直从窗户灌入，何遇寻了个遮风的地方，矮下，身子，将自己缩在角落。
恍惚间将要睡过去，却被忽然的声响惊醒。
“谁！”杀气瞬息间布满整个柴房。
苏陆瞬间被锁定，几乎被压的喘不过气，直到何遇看清他，收敛了气息，他才松了口气，道:“大人，我来给您送被子。”
他扬了扬手上的被子。
何遇背靠干柴，右手搭在曲起的右腿上，连眼睛都没抬，“不必。”
苏陆没理他，径自蹲下。身自顾自的把被子铺在地上。
“我一个影卫，如何连点风都受不住！”何遇冷声道。
苏陆轻笑，“您如何能跟我们比，夜风寒凉，您都多久没吹过了，受不得的。”
何遇沉默，影卫哪个不是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可这些，主子从来舍不得让他经受。
“三哥。”苏陆看着低头沉默的何遇，坐在刚铺好的被子上，开口叫了一声。
苏陆很久没有这么严肃的叫过他三哥了，他们原本是璇玑部一个组里出来的，三人相互扶持，感情深厚，何遇排行第三，他们背地里都称他为三哥，后来阁主选中了他，百般荣宠，甚至破格提拔了他和苏柒，他们两也就成了三哥的手下，人多口杂，这声三哥也就再没叫过。
何遇抬头，目光柔和了些。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直视着何遇的眼睛，“你真的抛下阁主一个人走了吗？”
月光倾泄而下，洒在何遇的侧脸上，勾勒出精致英挺的鼻梁，从苏陆的角度看上去，却有些苍白。
那苍白的脸上，一双明眸忽然溢满痛色，半晌，何遇点了点头。
苏陆没有丝毫惊讶，他继续道：“我不相信你会在危难时刻抛下主子一个人逃命，你会走，一定是主子和你说了什么。”
何遇猛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可如今璇玑首座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谣言传的满城风雨，阁主却没有站出来替你说过一句话！”
何遇眼眸低垂，依旧沉默，但苏陆却能看出他的不安。
“三哥，”苏陆放轻了语调，宛如闲话家常一般，“你原本只是璇玑部一个普普通通的影卫，阁主选中了你，为了你，甚至不惜与老阁主顶撞，把璇玑部交给你，教你谋略武艺，帮你排除异己，一步一步助你登上如今的位置，你投桃报李，这些年，在阁里说一不二，为海角阁摘除了很多毒瘤，却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如今，阁中大半的权力都握在你手上，很多大事甚至都不用阁主做主，你就能直接决定。”
何遇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是主子信任我。”
“信任？”苏陆嘲讽一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自古以来有哪个上位者能够容忍别人将权力捏在手中。”苏陆大声悲鸣，“三哥，你可知势大压主这四个字怎么写！”
何遇眼神倏忽一厉，语气森冷，不带丝毫感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陆对上何遇，丝毫不让，“你就没想过，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阁主设计好的，他利用你做了手中利剑，如今飞鸟尽，良弓藏，一切尘埃落定，他便过河拆桥，再也容不下你了！”
何遇面色骤变，猛然起身，浑身气势顿开，整个柴房的空气几乎凝结成冰，他一字一顿：“苏陆，你放肆！”
苏陆顶着何遇如山的威压，强撑着跪起身，不卑不亢，他淡淡道：“属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何遇惊怒交加，心底却慢慢升腾起一丝隐隐的不安，忽而他面色一白，脚步踉跄，扶着身后的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忽然想起了今天主子对他说的一句话。
璇玑部的事每天都这么多吗？要不要我找两个人帮你……
主子那时的眼神分明……
他不敢再往下想，看着脚下跪着的苏陆，从未有过的无力和慌乱涌上心头，他挖空了心思想要反驳，最后却只能无力地说一句，“主子不是这样的人……”
苏陆有些怜悯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何遇，终是叹道，“璇玑部的人大多都不看好您和阁主，但阁主愿意宠着您，您也高兴，我们自然没话说，但三哥需得明白，主子终究是主子，他想抽身就抽身了，但是——你不能。”
苏陆起身扶着浑身冰冷的何遇坐在被褥上，叹了口气，“三哥，你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了！”
3、认主
第二日，阁主并没有来拆别云间，苏陆苏柒默不作声地把何遇的房间收拾出来，何遇就这么在别云间住下了。
阳光正好，天之涯一派祥和，何遇坐在璇玑部内阁处理着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琐事。
眉目如画，祥和而宁静，落在苏陆眼里却多了几分憔悴。
“大人，不好了！”
苏柒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浑身带着一股子愤然。
苏陆抬眼，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缓了片刻，才气怒交加开了口。
“阁主今日去了璇玑部，从考核未完成的影子里救了一个少年，要收了他做影子！”
“彭”的一声，茶杯落地，棕色茶水洒了一桌子，弄湿了一干折子。
苏陆苏柒下意识望过去，一派沉默，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
何遇看了看滴溜溜转了两圈的杯子，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混沌，像是被谁打了一棒，忽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喉头哽住，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可能是有些累了吧，他想揉揉太阳穴，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终是强忍着声音里的颤抖，淡淡道：“手滑。”
手滑？一个腥风血雨里走来，杀伐果断的影卫，璇玑首座，心绪得乱到何种境地，才会手滑到连茶杯都握不稳！
他瞒不过苏陆苏柒，那两道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割得他体无完肤。
这一瞬间，他只想逃离，逃离苏陆苏柒异样目光，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
他想站起来，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撑着桌子的手运足了内力，才终于起了身，深深吸了口气。
“部里前两天运回的物资，我去查查。”貌似平静的语调微微颤抖。
一句话说完，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虚浮的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苏陆看着何遇的背影，目光越来越深，前两天的物资，早就查过了。
三哥，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已经陷得这么深了！
“六哥，”苏柒扯了扯苏陆的袖子，三哥的失控，连他都看出来了，“现在怎么办？”
一直以来，整个天之涯，得阁主赐印的只有何遇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这么多年来，阁主对何遇的恩宠几乎到了今人发指的地步，所有人都知道，阁主爱何遇，但在这样一个世道，阁主的身份终究不允许他离经叛道。
这样一种唯一，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而是阁主对何遇一生一世，初心不改的承诺。
苏陆握紧了拳头，眸中狠厉一闪而过，三哥这么爱你，我怎么能允许你这么伤他的心！
他转过头，盯着苏柒，只看得苏柒浑身发毛。
“你莫不是忘了，想认阁主为主之前，还得在刑堂里脱层皮？杀威赐印，就连璇玑部首座当年也是一样一样熬过来的，他一个没出师的影子，还能越过去？”
苏柒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苏陆微微一笑，笑容三分残忍，七分阴森，“人都到你手上了，你还能让他活着回去？”
未出师的影子是不配有姓名的，他被璇玑部的人带回来就成了影子，排行第九，所以大家都叫他小九。
小九身子弱，长得矮小，就成了影司中被人欺负的对象，能长这么大，全靠师父护着他，教他武艺，替他挨罚，用杀人得来的报酬维持两人的生计。
可师父终究还是老了，不再适合当一个杀手，他该退休了。
可偏偏小九出不了师！
年迈的老影卫终究还是失了手，错杀了同伴，璇玑部的规矩：一命抵一命。
手腕被狠狠地踩在地上，黝黑的重杖一下一下击打在羸弱的脊背上，深黑色的衣服被鲜血濡湿，溅了一地，仿佛地狱里的幽冥花，一朵一朵开在小九的心上，他却只能无力跪着，任由它们一点一点吸干自己仅剩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