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这日喝了很多的酒,浑浑噩噩,怎么回到住处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更别提堂堂七尺男儿怎么痛哭流涕、酒言酒语道出了这些年心里的苦。本是自己吊着口气才没累倒,结果得闻王上带着侍婢回宫,自己又喝酒感染风寒,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林昭高烧不退,嘴唇干裂,平日都指望一双带光的眼睛提振的精气神,这会都如辰星垂落不见半点光彩,林母才发现一直把太多的东西压给林昭了,以前有理想有指望的孩子早就变了模样,那个满目辉光洋溢着早春温暖的人,如今双颊凹陷,眼窝深扣,眉宇间有了“川”字纹,连以前上扬的嘴角都时常抿成一条直线,透着压抑、谨慎和苦闷,细细想来是从“林辰儿”苏醒以后,林昭才多了一些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在床榻上已经烧糊涂的儿子,林母第一次问自己把林辰儿送进宫中到底对不对?!
然而这般的迟疑只是一瞬,下一秒她便又坚定了自己的决定,重新披上仇恨的铁石铠甲,她这余下半生就是为了报仇,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给复仇之路铺棋设子,没有什么后悔可言。林母给林昭重新换上退热的帕子,低声道:“昭儿,你再忍忍,一切都快过去了!”
林母在床榻前照顾林昭整一天一宿,眼见他温度往下走才起身留了些银两给客栈掌柜,让他帮忙照顾林昭一二,自己则租了辆马车往京畿而去。
两天后,京畿陈府后巷里,一位老媪领着神色迟疑的陈令居来到了一顶轿子前。他手上还攥着半块玉佩,那是当年他和义兄结拜时两人的信物。轿帘一挑,话便跟了出来:“陈太医别来无恙啊!”
“嫂、嫂夫人。”
林母微微点头:“找个合适说话的地方可好。”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膳房的所有修缮结束。可公荀却说自己身上烫伤未愈,让膳房供膳还要单独考量他的食材,若各宫吃得一致怕先王遗孀吃得不适也不好意思提出来,所以还是自己小厨房单独做。至于苏韵熙,从泰宁宫侍婢变成了公荀的私人厨子。可怪就怪在平日主厨只做膳食,不管其他。可苏大厨不光要做,天天还得给端上来,不光给端上桌还得在旁边陪着。甚至不光吃饭的时候得陪着,好像王上一看不见她便会问:“陈傲雪呢?”
于是下了朝看屋里没有苏韵熙“陈傲雪呢?”,苏韵熙没给他端上参茶“陈傲雪呢?”,苏韵熙在后厨调至酱汁让别人把菜呈上去,他“陈傲雪呢?”,下午批奏折累了,要了份点心,不是苏韵熙进来,他也“陈傲雪呢?”
“陈傲雪呢?”几乎成了公荀的口头禅,薛子睿在桌案前磨着朱砂,研磨好了刚放下手中东西,公荀便道:“陈傲雪呢?”薛子睿欲哭无泪,心道王上您看看老奴,我才是贴身內侍!陈傲雪管您吃食,怎么连侍候笔墨您都惦记陈傲雪呢!嘤嘤嘤的就走了。这会整个泰宁宫都知道,这陈傲雪绝不是池中之物。
苏韵熙这些日子并无机会打探她家中的事情,可是对公荀的了解却更进一步。之前她只在小厨房忙乎,因公荀受伤这些日子点名要她贴身照顾,于是苏韵熙便看到了许多事情。
坐在桌案前静静看折子的时候,公荀就像是学堂里的文绅公子,端姿持笔一身方正,偶然抬眸思忖,也全是认真和泰然,落笔有神,洋洋洒洒,知道的是治国理政的批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写文作诗呢。和朝臣谋划时却渡上了威严和果断,思路清晰,陈词精锐,对于事物研读透彻,绝不是泛泛阅之然后把事物都扔给大臣管顾,追问反馈及时督办,如此层层推进,大臣全都兢兢业业少有懒政怠政之为。对民公荀算得上是明主,对臣算是严君,如此看来徐国有这样的君主实属幸事。
战事过后公荀为了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加紧兴修水利,不光如此还命大司农收集各地作物,细细研究找出更适合各地不同土壤、产量更丰的作物进行推行。百姓的日子越见起色,对公荀的赞誉也越来越多。就算苏韵熙身居宫中当差也略有耳闻,有些侍婢家中光景大有改善自然不吝赞赏之言。
至于谏言,苏韵熙从来没听公荀驳斥了哪位的,甚至对直言不讳的官员大嘉赞赏。更有甚者公荀会直接严明丞相此人可用。比如前几天,有道折子细数了南茂州官徇私舞弊、纵容家眷抢占良田之事,公荀直接封了启奏之人为御史钦差彻查案件。
如此,苏韵熙实在是没法把公荀同昏庸无道联系在一起,甚至觉得公荀是位勤政爱民的明君,不论哪方面都是极好的。若是之前对她家中被破坏之事有五分迟疑,现在就变成了八分,而对公荀的恨意本就没有多少,这会更是少得可怜。尤其之前对公荀的恼火多是源于汤池之事,那之后公荀却未曾表现出对苏韵熙的强硬,特别是最近,公荀看她的时候,苏韵熙总觉得那眼神都能软出水来。
至于她与公荀之间的传闻之前她并无意识,直到有天听其他侍婢偷偷议论。她站在门外一字不落的听进耳朵,虽是气愤这些嘴碎的人把自己和不沾边的事情扯在一起,可不得不承认,公荀对她确有特别对待,毕竟她入宫不久便主掌了泰宁宫的小厨房,这事本就不合规矩。可苏韵熙宁肯承认公荀是喜欢吃她做的饭菜,也不会想歪了公荀对她存了亲好的心思。可是八卦就是这样神奇,一旦你听见了,就总是会通过一些细碎往深处想。
这天苏韵熙布菜的时候本是想看看公荀吃碟里哪个菜更讨他喜欢,回头却直接撞上公荀的眼神。吃碟里的食物一样未少,两人眼神相撞,公荀竟浅浅笑了一下,好像刚刚一直在看着她,两人对视公荀也不掩饰,笑容未收抬手拿起筷子开始进餐,完全没有掩饰目光追寻过某人的意思。苏韵熙突然意识到,在行宫中的公荀都是一张死人脸,什么时候开始有笑意了?然后,她发现好像是烫伤之后开始的,苏韵熙心道难不成把脑子给烫傻了?不至于吧……
86、伤,疼吗?
◎各郡土改自东曹掾私访后,又重新调整,因地制宜。如今已有半月,下午户曹呈了折子,公荀正在细细查看比对过往记录……◎
各郡土改自东曹掾私访后,又重新调整,因地制宜。如今已有半月,下午户曹呈了折子,公荀正在细细查看比对过往记录,一时忘了时间,直到薛子睿提醒才知道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看着所剩不多的内容,公荀便吩咐:“端些提神茶来,今日要把这些看完。”
知道王上什么性子,劝也无用,他若不把手上的事情理顺完,即便是睡下了也不踏实。公荀按了按眼睛,休息片刻,抬手喝了口茶,看旁边还配了几块点心,便吃了一块:“今日是陈傲雪当值?”
“是!”
这味道定是她做的。
“让她过来。”
“是。”
片刻苏韵熙走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么晚唤她何事,尚未忐忑,公荀便道:“听余子俊说,你妹妹因病需人照顾,以后你不必值夜。”
“谢王上。奴婢身为宫人理应按宫中规矩办事,王上体恤奴婢尤见君上仁心。但圣恩优渥奴婢身微,不胜荣恩。如今王上奴婢主掌餐食,差事已是少了很多,不适再多照拂。”
几句话公荀便明白苏韵熙的意思,自己如此确实让苏韵熙难在宫中自处。不如直接纳入后宫得了,可是这不是公荀想要的。如今他身为王上要什么没有,可是他独独想得到的却是自己丢下的——苏韵熙的喜欢。
如果苏韵熙忘记过往,就让她重新爱上自己吧,正巧,他也不想让苏韵熙记得。他现在下旨苏韵熙即刻便是他的人,可是没有满眼星辰的爱慕,他不想要个没有心的苏韵熙。何况,那沽州的林氏尚未查明,若是此时给了苏韵熙身份他怕苏韵熙被利用。
“这样,那若是有事,你便同薛子睿告假,他自会给你方便。”
“谢王上。”
“今日会晚一些,小厨房可有其他吃食?”
“有的,晚上炖了些银耳羹,可要给王上端上来。”
“嗯。”
苏韵熙去而复返,手上便多了个炖盅。公荀直接抬手从苏韵熙手中接过去,打开喝了一口,又搅拌了几下:“怎么没有甜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