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会好起来的。”他不擅长说一些煽情肉麻的话,连这句话他都是在舌头上绕了好几圈才梗着脖子说出来的。
“嗯,但愿吧。”凤梧轻声应道。
可是后来凤梧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起色,反而愈加严重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仙门内内外外全部交给江独深打理,芳尘整日整夜守在凤梧床前为他熬药。一个雷雨夜晚,凤梧交代完后事听着窗外雨声入睡,至此再也没醒过来了。
他们压抑着内心的伤痛,打起精神为凤梧处理了后事。
凤梧仙尊淡雅闲静的性子人人都知道,芳尘每每看见江独深舒展眉头一脸平静的样子时总以为自己看见了凤梧,不得不说他们师徒俩这点很像,都不喜欢与人亲密接触,都喜欢自己独处,唯一能容许闯入自己的地界打扰自己的人除了彼此就只有芳尘了。
他们庆幸自己能被凤梧救下收为徒弟,就如同凤梧庆幸在自己有生之年能遇见他们,成就这一段师徒缘分。
来祭拜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各门派德高望重的掌门及首席弟子。
但是真心前来吊唁的人很少,来打探事情的居多。
他们无非就是想知道谁是仙门下一任掌门。
灵堂上,一个个面容悲戚,为凤梧仙尊逝世而惋惜,暗地里隐晦的目光始终在芳尘和江独深身上来回徘徊想要一探究竟。
起初他们还在努力忍受那一道道不怀好意、耐人寻味的目光。
毕竟是他们师傅的葬礼,他们不希望大吵大闹惊扰了凤梧的在天之灵,不希望他走后不得安宁。
可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他们,存心挑事,竟然公开倚仗自己前辈的身份质问谁是新任掌门,甚至还有人打着与凤梧交情好的名义要站出来替芳尘他们主持大局。
真是欺人太甚!
最终江独深还是爆发了,直接叫来弟子送客。一声“送客”说出来,在场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的很愤怒,有的幸灾乐祸,也有的觉得站出来说话之人太过无耻。
大家为了不撕破脸面,忍气吞声纷纷拂袖而去。
一下子散个安静,倒是让芳尘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江独深还在生气,芳尘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刚刚那么多掌门都在,他们要是不给面子直接出手对付我们,你不害怕?”
他以为江独深还是会和以往一样,顺嘴冒出一句“怕个屁”!然而这一回江独深什么话也没说,直直地望着棺材,仿佛思绪早已飘忽出去不在这里了,面容透着深深的疲惫。
见他沉默不语,芳尘迷茫地皱起眉头似乎不解他为何这样,但又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闭上嘴安静地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无言的沉寂连同周围空气也跟着稍稍凝滞了。
以往他们吵架的时候江独深一旦争不过就会选择沉默,像是在与他赌气又像是在跟自己赌气,每次都是芳尘作出让步先找他说话,然而这次芳尘实在不知该怎样开口告诉江独深实情。
最后还是江独深先打破沉默。
“恭喜你芳尘仙尊,从今往后你就是新掌门了。”
他虽然表面云淡风轻地说着,但眼中情绪万分复杂,这也是芳尘第一次看不懂他的心思。芳尘一直都知道他想当掌门,这件事在他们之间从不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
从他们得到仙尊名号,一步步有了名气之后,他们经常下山在夜里驱魔收妖。明明是两个人共同的功劳,但是江独深不喜在人前露面,所以山下百姓们更多聊起的是芳尘。在他们心目中,芳尘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君,甚至他的名气都快要超过凤梧仙尊了。
无论芳尘有多受百姓喜爱,江独深都不曾嫉妒过,只因为对方是芳尘,他无须和芳尘争夺名声、地位等这些身外之物。
唯独只有一样东西,他不希望芳尘插手,不希望有一天会因为它俩人站在对立面上。
那就是仙门的掌门之位。
凤梧只收了他们两个徒弟,若要传位必将是他们其中一人。许是凤梧也不想他们因为区区一个掌门之位而起内讧,所以重来没有当面宣布过。
其实江独深也不知道凤梧选定了芳尘当掌门,他也是瞎猜的,不过现在看芳尘没有否认就明白自己说对了。凤梧不可能没有传位就离世,若是要传给江独深自当找人唤他前去,那几日他一直处理门中大小事宜根本没去见过凤梧,那么凤梧定是把掌门之位传给了每日在他身边服侍的芳尘。
江独深想到这里,不由得以手掩面深怕被芳尘瞧出自己脸上的狼狈。“我早该想到师傅的打算了,只是真的很不服气……”说到这里已然说不下去,却又忍不住弯腰笑出声来。
芳尘捏着纸钱的手微微一颤,火舌轻柔地舔舐上他的小指,他蓦地一惊赶紧收回手,熏黑一处的纸钱掉落在火盆外面。他无暇顾及捡起扔进去,而是急忙对江独深解释道:“我从没想过要和你争……”
“我知道,我知道。”江独深重复说了两次,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脸上的表情明显说着他不想听他说任何话,辩驳也好解释也好他都没兴趣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跟我争,更何况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当上掌门……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事实是你现在已经是掌门了……”
芳尘欲言又止。
他认为江独深说的没错,事实已定,说再多也改变不了。
见他真的停下不说了,江独深嘴角处那抹带着嘲弄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了。“更可笑的是我还以为自己成为掌门以后,你就可以听我的话不会再去涉险了……”在芳尘慢慢睁大的双目中,他抚上心口上方轻声说道:“可惜最终还是妄想。”
那里是他之前受伤的地方,现在已经好了,仅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芳尘不忍心道:“即使我是掌门又怎样?我也可以听你的。”
“听我的?真的可以吗?”江独深眯起双眸质问他。“难道你想当被我操控着的掌门,我让你往东你就往东,让你往西你就往西?仙门的掌门之位是你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吗?!”他越说越激动,那些讥嘲的言词弄得芳尘面红耳赤。
“我没拿掌门之位开玩笑……”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总之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日在落霞染红的山头上,江独深笑着说自己以后成了掌门会一生一世保护芳尘,还要让仙门成为修仙界最大的门派,天下有仙缘的弟子都会慕名而来。
芳尘记得自己听他说完之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跟你争夺掌门之位,因为我希望你能当上掌门,以后我全听你的。
时过境迁,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憧憬一切的背影如今正与他渐行渐远。
91、衣冠冢
◎对别人说话和对自己说话不同,但往往还是能噎死人◎
不知珞珈山上过去了多少个年头,寒来暑往,花开花谢,仙门在芳尘的带领下不断强大辉煌。
芳尘当上掌门的第二年下山在外面收了一个弟子,又带了五个小孩回仙门悉心教导,后来陆陆续续又收了几个徒弟。六朝是在第三个年头碰巧遇见了被人追杀的驭朽教少主,给他改了名字带回仙门,成为他唯一的弟子,介于孩子的身份不得不留在外门,于是他也主动请求留在外门当管事长老。
六朝是江独深取的称号。
以前凤梧仙尊想给他取称号,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和芳尘决裂之后他给自己改名为六朝。
无人知晓“六朝”是为何意。
只是人人都知道仙门内少了一位姓江的仙尊,多了一位六朝仙尊。
弟子们渐渐长大成人学会一身本领,各自下山完成师命。
白驹过隙,岁月荏苒。芳尘一手带大的弟子们因不同的原因离开仙门,六朝的亲传弟子洛飘零意外暴露身份负气背离仙门。芳尘和六朝一个在门内恪守本分履行掌门义务,一个在门外扫清一切危害仙门的因素,俩人即使相见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不过擦肩而过时悄悄一瞥的眼眸不再似当初那般冰冷,里面厚如积雪的冰层终于有所融化。
之后的好几十年里,六朝心情不佳便去是非地。
是非地就是磁阴渡口,那里有很多凶兽,六朝每回都去找凶兽打架。这些年六朝修为突飞猛进,是非地大多凶兽都不是他的对手,尤其是盛怒的六朝一动手可是不要命的架势,抓住凶兽扒皮抽筋拿去做下酒菜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他有时候不知哪根筋抽了,偶尔把凶兽们踹进泥潭里自己则站在岸上把剑鞘悬在它们头上将它们一会儿按下去一会儿挑起来,虽说没要了兽命,不过这么折腾比杀了它们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