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童一顿,笑道:“程五正值青春年少,又身在异乡……饮酒之后偶有排遣,不过是逢场作戏,殿下不要太苛求了。”
萧曜听他竟把话说破了,不由瞪了冯童一眼。元双会意过来后,掩嘴笑着插话:“五郎生得俊秀,待人又温存有礼,寻常女子青睐于他,正是情理中事。”
元双接话后,不悦地扔下茶盏:“这般轻浮放诞,到了你们这里,都有道理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一程之后,他竟多了好些知心人。再说什么寻常女子,只怕是今晚席间的哪个胡姬。”
收拾好被萧曜扔在地板上的茶碗,元双还是笑:“那也是寻常女子。殿下素来目下无尘,可现在我们都身在连州,殿下位高权重,还有两个一直陪伴在侧的奴婢,程五却是孤身一人,总要入乡随俗,太清高孤僻,又如何自处呢?”
“清高孤僻?他?罢了,不必说了。谁要管他的闲事。” 萧曜益发面红耳赤起来,悻悻然宣布终止这个话题。
喝完了茶,也发过了汗,萧曜慢慢显出了疲态。元双见状,再不提程勉的闲话,取过铜镜来为他梳头更衣,又让冯童传召婢女送热水来服侍洗漱。
此时已近半夜,再热的水也不能让萧曜振作起精神来,而明日、后日、之后的很多日都无需再早起赶路这一点更是最好的助眠良药,入睡前萧曜意识到床榻的角落里是他最喜欢的熏香——这也是母亲生前的最爱,他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想,明早起来,一定要再谢谢元双。
他原以为安顿下来之后多少会择席,可也许是香气助眠,萧曜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曼妙香气的怀抱中,睡得极其安稳,以至于感觉到有什么拂上胸口之际,他只当是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北风,而这本该凛冽的寒风,潜入温暖的室内后也失去了威力,又温情又顺服,简直如女子的抚摸一般……
萧曜猛地睁开眼,胳膊略一动,发现胸口真有一只手。
他二话不说地扣住那只手,睡意烟消云散的同时怒气勃然而生,提高声音喊人:“冯童!元双!人来!”
被捉住手的那个人这时也出声求起饶来,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的声音。萧曜一想到是个不知道什么人,洁癖发作,忙不迭地甩开手,黑暗中找不到鞋子也顾不得,直接赤脚冲出了卧室。
这是萧曜在连州过夜的第一晚,由冯童守夜。一听到萧曜喊叫,冯童举着火烛冲了进来,差点就和萧曜撞了个满怀。
见到冯童后萧曜内心稍安,但依然气得嘴唇都白了,劈头盖脸训斥道:“一进连州城都成了死人了。”
冯童不明就里,举着灯往卧室的方向一照,当下也愣住了,赶快先找到狐裘给萧曜披好,简短解释道:“是刘别驾送来的侍女,今夜留在内室值夜……殿下息怒,是奴婢糊涂……”
他赶快遣人叫来元双。元双听闻有变,也是花容失色,立刻赶来了。萧曜原本一肚子的火,但看见元双和自己一样赤着脚,火气也下去了七八分,再没说话,冷着脸躲到外间去了。
元双一到,这点事端很快就处理完毕。从头到尾,萧曜只听到一点哭声,连脸都没有正眼看上一面。
元双来请罪时萧曜正在冯童的服侍下洗手,他连等热水到的耐心都没有,直接要人送了井水来,洗得十指被冻得都微微发青才不情愿地擦干净手,然后用冰凉的手扶起元双,对她和冯童说:“刚才是我脾气太大了。其实不怪你们。”
“实在是奴婢的疏忽。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明日一早,奴婢亲自将她交还刘别驾发落。”
她满脸的心有余悸让萧曜心也软了,拧着的眉心一时还解不开:“我们初来乍到,如何能知道他人的心思和底细?你明天不要去,让冯童去,也不要说起因,多还几个回去。如果只是她鬼迷心窍,不必驳了刘别驾的颜面。”
回到卧室后萧曜发现被褥全换了新的,不由回头看一眼守在卧室门边的元双,内心已经后悔对他们发这通脾气了。
虽然被变故一时搅散了睡意,不过他也委实太累,用不了太久,朦朦胧胧又睡着了。这次好像做了个梦,总归是回到了母亲刚去世不久,他因悲痛过甚,大病一场,于是新作了他庶母的池真讨到了恩典,专程来探望他。宫中是最不避讳男女之事偏偏最讲男女之防的地方,所以即便是亲密熟悉如池真,隔帘探望之后,就到外室与看护自己的元双说话去了。
也许当时没有外人,又也许她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忽然之间,他听见池真极力压抑的哭声和元双满心开解的喟叹。
“只感觉像个畜生一样,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后来似乎是冯童取药回来,她们都不哭了,尤其是池真,格外振作地说笑着。
从此之后每次他生病,池真都会来探望自己,顺便来找元双闲谈。有的时候他能听见池真哭,偶尔也会笑,但总是哭的时候多。渐渐的萧曜隔三岔五装个病——反正对他来说,装病也不是难事,这样池真至少能来看看自己,也看看故人们。
要是池真这次能顺利生下孩子就好了,最好是个女孩子。这样既能陪着她,也不会离开她。
萧曜模糊地想。
因为记挂着要去府衙,萧曜醒得很早。腰酸背痛自不必提,一下床,就听见元双的惊呼:“……殿下……!”
元双的表情活像看到了鬼,不等萧曜发问,先扑到他跟前:“殿下怎么流血了?”
“……什么?”萧曜没觉得哪里伤痛,但听元双这么说,反手摸了摸脸颊,竟真摸下一片血痂来。
元双端详了一番他的脸,重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定是天气干燥,流鼻血了……”
萧曜赶快去洗干净脸,漱口时又吐出来一线血丝,这次萧曜先按住了元双,不让她大惊小怪:“你不要惊慌,十之八九也是天气。你不觉得么?我总觉得满嘴都是尘土味。”
元双却执意要冯童找郑大夫来,然后才皱眉说:“今早天亮后一看,到处都是浮尘。要是天天如此,刘别驾送来的仆役恐怕还不够用。”
萧曜也看见了几案上的浮灰:“等这一阵扬尘过去,就好了。昨天你还说要入乡随俗,有灰尘有什么办法。你不要费太多精神在上头。”
很快郑大夫闻讯而来,一番望闻问切后,连说没有大碍,略有些内火。至于吐出的血丝,确实是因为天气干燥所致,连药也没开一副。元双却不放心,趁着冯童要去交还侍女,让他再找个本地大夫来。
她一旦执拗起来,萧曜也只能依她。结果冯童不仅带回来了大夫,还有闻讯前来探望的刘杞。会诊之后大夫开出一剂去火化痰的补药,刘杞宽慰道:“连州一年四季中,也就是冬夏略有些雨雪,外地人初来乍到,因为不服水土,痰中带血、暂时失声、乃至于皮肤皲裂,都是常见的。这大夫也常替下官一家看病,外地来赴任的官人们凡有水土不服,他也有妙药。还请殿下宽心。”
元双听见还有这么多可能的症状,忧心之下不免愁眉苦脸。但萧曜全不在意,道谢后说:“昨日接风席上不容细说,今日蒙别驾亲自探望,正好可以详谈,我虽然领了连州刺史,但这是我初次外放,对如何任官、视事,不解之处甚多。临行前陛下曾叮嘱,连昆是西北要地,凡在二州任职的,俱是朝廷的肱骨能臣。政务如有不决,务必要多请教别驾、长史、以及官府内的诸位同僚。别驾常年在连州任官,熟悉州内诸事,也请别驾费心指点,事关生民社稷,我若有不妥、甚至做错的地方,还请别驾直言相告。”
见萧曜神色郑重,刘杞忙拜道:“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本是连州府上下官吏的职责本分。我等常年居于西北一隅之地,难见天颜,如今殿下以亲王之尊亲赴连州履新,实乃连州之幸。”
萧曜忙将他扶起。刘杞起身又补充道:“连州一年三百六十日,绝大多数都是些民生琐事,按章办理即可……比不上中枢要地,决断的都是天下要务,在依下官愚见,‘循规蹈矩,无为而治’,正是治理州务的关键所在。殿下金玉之体,才智非凡,‘不解’实属自谦,无非是不熟悉,待过上半年一年,知晓了章程,一定觉得轻而易举。不过待熟悉了州务,也许就是殿下回京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