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不仅声音甜美,皮肤尤其雪白,在烛光的照耀下真可称得上玲珑剔透,令人目眩。
彭全示意来人起身,坐在程勉身旁:“程司马要寻监酒,和薇可当此任。”
程勉似乎也不惊讶,神色比平日还和煦些,含笑寒暄:“那就有劳和姬。我初来连州,风俗人情一概不知,如有不合礼仪之处,只管提醒我就是。”
和薇眨眨眼,当即放下酒盏满斟一杯,自先饮了,才说:“蒙司马不弃,妾先自饮一杯,再行监酒之责。”
她个子娇小,饮酒的姿态却十分豪爽,偌大的一盏酒,顷刻间就喝了个干净。在她饮酒之时,又有别的歌伎各自就位,准备为今夜侍酒。萧曜见初次接风就用了大量的歌伎,而诸人皆不以为怪,内心已然有了计较。这时有一个极美艳的少女要坐在萧曜和刘杞之间,萧曜便说:“我不能饮酒。你去服侍别驾吧。”
话音刚落,原本退在后排的冯童膝行上前两步,恰好挡住了萧曜身旁的方寸空地。少女亦机警,飞快地瞄了几眼萧曜的脸,笑着坐到了刘杞的下手。
如此一来宾客坐定、侍酒之人也齐备,随着丝竹声,接风宴的劝酒也次第而开。萧曜虽有程勉代饮,但该说的话无人可代,几轮下来,已经觉得耳旁嗡嗡一片,不胜其烦了。
尤其是他不饮酒,酒席间的种种应酬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官人,饮了酒之后,其中鱼龙混杂之处也实不足观,萧曜原本想听堂下的乐声打发时间,可堂内喧嚣,又哪里能听的清楚乐声。
或许是他百无聊赖的神色过于昭然,酒过数巡后冯童找了个空当,低声询问:“殿下可是乏了?”
萧曜瞥一眼被连州官员纠缠着的程勉,摇摇头:“下午小睡过了。倒也不累,只是……”
那边程勉似乎是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酒盏,玫红色的酒偏偏撒在和薇的胸口上,前来敬酒的官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引得周遭人哄堂大笑,和薇也笑,顾不得擦去残酒,而是先捡起翻在膝盖上的酒盏,将酒盏交回程勉手中,又大胆地附耳向他低语。
在开席不久时,萧曜曾经数过程勉喝下的酒,又很快放弃了,到后来,他只能时不时去看一眼程勉,试图依据他的脸色来判断对方的酒量,但似乎依然很难,唯一能确定的是,不同于格格不入的自己,此时的程勉仿佛如鱼得水,要说他与堂上诸人相熟已久,肯定也是信的人多,不信的少。
萧曜简直是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冯童,冯童这次没有读到他的言下之意,悄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程勉到底能喝多少?”
“怕是早已醉了。勉力支撑而已。”
萧曜一则不信,一则不解:“为何不避席?”
“这是殿下的接风宴,殿下不开口,他即便是能避席一时,也还是要回来的?何况殿下如有吩咐,他不在场,误事了岂不是前功尽弃。”冯童看似不经意地朝程勉所在的一侧望去,“殿下如果担心程五,奴婢就去提醒别驾,散席了就是。”
萧曜没想到症结竟在自己这里,一怔后说:“我见他们都在兴头上……”
冯童笑叹:“饮酒作乐,陪者再乐,也是相陪。”
“那你快去。”
他原本将信将疑,可冯童找完刘杞不久,刘杞借着一支乐曲收梢的间隙,再向萧曜敬酒并请辞,忽然间,就像是有人在无声间下了号令,原本热火朝天的堂上诸人也都停下了应酬,附和着刘杞来陪饮今晚的最后一盏酒。不多时,酒席自然而然便散了。
这风卷残云一般的气象让萧曜暗自目瞪口呆,目光复杂地看着冯童,半晌后才想起程勉也在,可这时,一晚上都在自己三步之内的程勉不见了。
冯童这时说:“五郎可以避席了。”
第27章 俱在沙尘老
送走刘杞后,萧曜在冯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东院程勉的住处。
燕来一家住在东侧院第一进的偏屋中,听到动静,两口子很快执灯出来一探究竟。萧曜不欲声张,压低声音问:“程五回来了么?”
夫妻俩对看一眼彼此,燕来点点头。萧曜又问:“醉了么?”
这次燕来摇头前分明迟疑了片刻:“小人没有服侍过五郎醉酒,觉得他言行举止一切如常……看不出来醉了。”
冯童也问:“燕来可知五郎是否歇下了?”
“那多半是没有……”
连州的夜晚,不仅寒冷,而且空气中尽是挥之不去的尘土味。听说程勉还醒着,萧曜心想那是该去道一声谢,就不再在燕来这里耽搁,只管让冯童领路,直接去找程勉。
东院最深处的屋舍犹亮着灯,萧曜没有让冯童去敲门,而是自己亲自扣响了门扉。
好一会儿之后,屋内才有了动静,隔门听见程勉语调无异,萧曜本有些担忧的心思也安定下来:“……冯童说你醉了。今晚你是为我挡酒……我见灯亮着,就来道一声谢。”
一番话说得声音极低,萧曜也不知道程勉听清楚了没有,反正自己说完后,先松了一口气。但话说完又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打开门。萧曜骤见光明,尚未看清程勉的脸,先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差点被这味道逼得倒退一步,不由得真切地担忧起来:“……醉得这样厉害?”
程勉的语气始终如常,就是声音较平日更低沉些:“我无事。多劳殿下关怀。席间监酒趁人不备,将好些酒水偷偷洒在了衣袍间,适才我不知来者是殿下,没有更换衣袍,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哦……那就好。”
萧曜的双眼渐渐适应了光线,终于看清了程勉——他衣冠齐整,头发都一丝不乱,双眼亦是清澈明亮,脸色似乎也和之前共同赴宴时没有区别,反正要萧曜来看,是怎么也看不出醉态的,“失礼”更是无从说起。然而在放下心来的同时,萧曜就是觉得此时的程勉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待仔细端详、真的找出这一丝异样的源头时,他的心口一沉:程勉鬓边的细汗在烛光下闪着金色碎光,嘴唇却红到悍然的地步。
萧曜再说不出话来,反是程勉浑然不觉有异,抬眼微微一笑:“席间闹酒,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不碍事。殿下不必担心。”
忽然,一线琵琶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直到这时,萧曜才意识到程勉并非独处,他愕然地望向程勉,程勉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若无其事地看着萧曜和冯童,极耐心地等待着。萧曜大感尴尬,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去理会从后颈开始往脸颊烧的热意,总算是语气如常地说:“……既然如此,你好生休息。我也不叨扰了。”
不等程勉回话,萧曜匆忙挪开视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后冯童还和程勉在说什么,他也不管,一鼓作气地穿过长廊,满脑子里就是两个句子在拼命打架——
赶快回去。
第二次了。
一推开门,又被震了一震:屋子里灯火通明,满眼都是人。
好在元双还在,一脸关切地迎出来:“殿下从哪里来?怎么一头大汗?冯童呢?”
萧曜一个问题也不回答,只心烦意乱地蹙眉问:“这都是哪里来的闲杂人等?”
“殿下忘了么?是刘别驾送来服侍殿下的奴婢。因没有别的旨意,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就先让她们将屋子再收拾一道。”
元双答完,掏出手巾来要为萧曜擦汗。乍一闻到香气,萧曜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又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元双,就从她手里拿过手巾,胡乱擦掉了汗不知从何而来的汗,继续蹙眉说:“你看着处置就是。”
就在他赴宴的这一会儿工夫里,元双已经将屋子的格局收拾得一如往日,于是萧曜很自然地找到熏笼旁的茶壶,一口气喝了一大盏茶,这才觉得稍微缓解了从心口到舌尖的焦躁。
他喝完茶不久,冯童也回来了。于是元双遣散了婢女,和冯童一道来到萧曜身旁,看他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有些人醉酒颜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其实第二天再问他前一天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记不得了。程五其实就是这种……殿下走后,我特地交待了燕来夫妇,让他们睡得警醒些,有些人醉酒后无人照料,呕吐之后呛死的也是有的。”
萧曜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冯童:“你这纯属啰嗦,他还没人照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