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嫌恶之意大盛,抓起柳枝,看也不看地扔出了窗外。一番动作下来牵动了病体,萧曜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伏回枕上,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
元双自然是花容失色,不顾牛车还在行进,扭身就要推开车门喊人,又被萧曜喝住了:“不准去。”
“殿下……”
“不准去。”萧曜只觉得胸间空荡荡的,脑袋反而很沉,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继续哑声叮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招冯童他们来也没用,还扰我的清净……你放下帘子,我再睡一睡,等到了驿站,叫我起来就是。”
元双低低应了个“是”字,膝行到窗边,正要放回帘帐,恰好有一只手握着刚才被丢弃的柳枝,又伸进了车内:“元双,殿下的柳枝落下了。”
来人的语调温然和煦,语速亦是从容不迫,单闻其声,萧曜眼前立刻就能浮现起说话之人仿佛是永远含笑的神情。但他此刻毫无与来人交谈的兴致,甚至连看都不往车外看一眼,只是虚虚一抬手,示意元双打发他便是。
元双虽然看清了萧曜的示意,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柳枝。她小心地轻轻掸去柳枝上新沾的尘土,郑而重之地将其捧在胸前,然后对车外人展颜一笑:“有劳五郎了。”
“正好落在我马蹄下,幸好没有踏上。怎么跌出车来了?”
昏昏沉沉之中,萧曜越发觉得声音刺耳不堪,不等元双作答,冷冷地截过话来:“那柳枝早已枯死,是孤扔的。不必捡回来了。元双,扔了。”
“殿下,这柳枝虽然已经枯萎,但也是京中亲朋故旧的心意,连州路远,还是等到了连州再作处置不迟。”
听到对方这番话,萧曜一撇嘴角:“原来程五也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不能自保的死物,倒能保佑起活人了。你既然信,自己收着吧。”
车外人似是没听出萧曜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反而说:“多谢殿下。”
萧曜皱眉,挥手让元双把柳枝递到车外,吩咐道:“阳光十分刺眼,帘子垂下来些。”
对于将柳枝交出一事元双分明有些不情愿,但萧曜有言在先,她惟有奉命照办。待来人离开他的车驾旁,元双又说:“殿下对旁人都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对程五,反而倒不假颜色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喟叹——元双在母亲生前一直在她身侧服侍,后又转去服侍萧曜,甚至自请随行连州,是萧曜最亲近、信赖的侍女。在她面前,萧曜也从来不是“陈王”:“以前听说程家五郎誉满帝京我本是半信半疑,现在看你如何待他,看来不得不信了。”
见他满脸不以为然,元双抿嘴一笑:“他少年时曾替殿下祈福、分忧,如今又随殿下往连州赴任。殿下是我的主人,既然程五敬重我的主人,我等做奴婢的,自然也应敬重他。”
萧曜长于深宫,然而赵氏一族是京中的望族,多的是表兄弟,对京中世家子弟的声名常有耳闻,虽然不曾见过程勉其人,但论起其轶事,也是略知晓一些。可是程勉替年少时的自己在崇安寺修行数年这一桩旧事,萧曜确实是在离京前不久才从曾经服侍母亲多年、现已成为天子宠妃的池真口中得知的。他少年时数次随母亲去崇安寺礼佛,不仅从不知道有人寄名住在寺院里,也不记得在寺中见过程勉,却不曾想到在眼下的境地随任连州的,竟还是同一个人。
经历数月,当日接到兼任连州刺史敕令时的不可置信已然淡去,惟有其中不可释怀之处,始终不足与旁人道。听元双又提起这一桩事,萧曜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反是觉得异常嘲讽,益发觉得自己此刻和未来的境地不堪,不由得嘴角又是一扬:“当年母亲还在时,找他替我承受业障,现在又轮到池真操心了。我明明听说程勉是程泰的幼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绑作一道受罪,他这个做阿爷的,倒是很舍得。”
“能在崇安寺替殿下修行,是程五难得的福报,哪里说得上业……”
“那程勉上一辈子恐怕是福报太浅,轮到这一辈子,还要再积一积。”
元双眉心一蹙,终于说:“殿下这话没有道理。程五和奴婢、冯童一样,均是真心追随殿下。”
没想到元双倒替程勉说起话来,萧曜内心愈发觉得气闷,略略别开脸,堵上一句:“你和冯童对我都是真心。只是他与我素昧平生,什么真心,要功名罢了。”
元双没有反驳,定定地看着萧曜,并没有掩饰目光中的责难之意。萧曜说完,也知道这番话没有道理:连州如何能和帝京相比?以程勉的名声,与他的哪个兄弟结交不强于自己?又何必做他的僚属?
可越是知道程勉此行随任绝非出自功名,萧曜越是觉得匪夷所思——内廷和前朝之间何来秘密,他一个死别了母亲又失爱于父亲之人,旁人惟恐避之不及,为什么程勉答应了?
这个疑问自得知程勉将随自己赴任的那一天起,就在萧曜的脑内徘徊难去,今天,这一番念头又被这一束柳枝勾起,萧曜发觉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的原由,他不去看元双,望向半垂的帘幕,面无表情地说:“我乏了。”
元双轻轻一叹气:“殿下还没痊愈,本就不该劳神。”
萧曜合起干涩的双眼,再不说话了。
京城到连州路途遥远,即便大半程都是官道,一行人马也要走上月余。 而萧曜一离开帝京,就因为旅途辛苦加上水土不服,发了一场急病。他虽有亲王之尊,但另领了连州刺史的官衔,身负镇边职责,如无敕令,不可随意再返回帝京。因此即便抱恙,还是不能停在一地休养。
自他病后,队伍的行程难免迟缓下来。冯童和元双恨不得走到一个驿站就先歇个半日一宿。尽管离京已经半月,可论路程只行了约合两百里,若是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甚至还能望见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翠屏山。
等萧曜从昏睡中再次醒来时,一行已经抵达了今天要落脚的驿站。萧曜在元双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丝履踏地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不期而来,兼之在车上坐得太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让他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然而,萧曜更不愿让护军和随从目睹自己的病态。眼前的黑影刚一散去,立刻不着痕迹地推开元双,在先一步守在车前的冯童的引路下往驿站里去。
驿长带着其他小吏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萧曜从车上下来,立刻拜倒在地。但萧曜早没了说话的力气,经过他们身旁时,不过是略停了停,便出了一头的冷汗。等终于能够在榻上坐下后,整个脊背都湿透了。
冯童和元双服侍他多年,见萧曜神色萎顿,不必多问,都知道是车马劳顿所致,立刻默契地替萧曜更衣安置,服侍他服药饮水。没有外人在场,萧曜不必强打精神,勉力靠在几案上,哑声问冯童:“是不是到祁州了?”
冯童似乎是没意料到有此一问,片刻后才接话:“殿下心细如发,此处叫长棠驿,是商州往祁州地界的第一个驿站。”
萧曜垂目:“嗯,这是离京之后的第七个驿站,走了两百一十里了。二百里路程,若是健马,朝发夕可至,我却走了半个月。”
“殿下不惯京外水土,前半程还是走慢些,这样到连州后,就不会再因水土而不适了。”
沉默片刻后,萧曜忽然又问:“程勉呢?”
“殿下要召程五么?”冯童道。
萧曜若有所思地摇头:“他今天这一路,是怎么走的?”
“自从离京,程五都是骑马。”
“哦?他骑术如何?”
冯童点头:“骑术颇精。”
一问一答间,萧曜发觉自己不仅对程勉知之甚少,而且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连他为何愿意随任都不知情。明明是唯一受命随陈王赴任连州的幕僚,但直到临行前几天,萧曜才在随任名单上看到程勉的名字。
萧曜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为人臣子的,失爱于君父的何其多。
他抬眼,再次开口:“陛下命他辅佐于我,我却对他一无所知,倒是我的疏漏了。”
“路途漫长,殿下又身体不适,自是没有机会与程五结识。待身体好了,召他觐见也不晚。” 冯童一顿,笑着说,“我倒是听说,程五在世家子弟中素有盛名,途中斗胆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了一番,是个稳重得体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