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
程勉浑身一震,勉强应道:“嗯……”
瞿元嘉温和不改,看来并未起疑:“这一程你也累了,我今晚要回家,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养,不要过忧,不要胡思乱想。养病之事,一时半刻急不来。”
“哎……”程勉一时间心跳快到了极点,胡乱一应,连看瞿元嘉一眼也不敢。
瞿元嘉冲他点点头,还是先下车为他掀起车帘。可这一次,厚厚的车帘刚掀起一角,瞿元嘉整个人身形一顿,定住了。
片刻后,程勉听见瞿元嘉低低开了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疏远和生硬:“何事敢劳冯阿翁亲至?”
借着瞿元嘉掀起的布帘一角,程勉也看见了来人,就在他家的大门口站着一个极高大的男人,他身着一袭红袍,鲜艳得胜过此时照明的火光。
第2章 毕昴出东方
“冯阿翁……”
程勉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叫住了在前面领路的人。
听见他的声音,冯童立刻停下脚步,回身应道:“程大人有何吩咐?”
“……我好像又忘记阿翁的交代了。”
冯童一怔,见他踟蹰之意愈重,便笑了:“大人言重了。奴婢哪里敢交代大人——陛下已然交代过我等,程大人尚在病中,虚礼皆可免去。稍后面圣,大人记得多少,做多少就是。陛下见到大人欢喜也来不及,礼节之事,无须多虑。”
他面上一团和气,神色恭敬之余,并无一丝奴佞,可程勉自从接到要入宫面圣的消息,一直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如今听到冯童的宽慰,心中的畏惧也不曾稍减。
程勉藏不住心事,所想全写在脸上。见他还是迟疑,冯童又笑言:“陛下还在等程大人呢。”
“阿翁……”程勉惊惧地一抖,下意识地回头,想去找瞿元嘉。可皇帝只召他一人面圣,此时簇拥随同的一行人里,除了冯童,其他人就更是陌生了。
“程大人,您这称呼实在折煞奴婢,直唤冯童就是对奴婢莫大的恩典了。”
“可是瞿元嘉就喊你冯阿翁。”
冯童还是笑:“那是瞿大人与奴婢说笑,抬举奴婢。一会儿在圣上面前,程大人切切不可再这么称呼。”
程勉迷糊地又抬眼看他。从父母和妻子灵前回来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冯童。起先见他穿着一身绯红的锦袍,人又高大魁梧,以为是什么达官显要,一直到送他走后,当从瞿元嘉处得知此人是个宦官时,他呆了许久,还是不敢置信——“这这这……这是个太监?”
瞿元嘉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惊讶:“是。他是近侍,天子身边的人。”
“可可可可……他的长相……还有声音……?”
程勉越说越凌乱,人都结巴了,瞿元嘉不由得笑了:“那又如何?人有百相。”
程勉流落在外时,偶尔也见过宦官,可像冯童这样看起来像个武官的却是第一次见。他原本想以自己的见闻反驳瞿元嘉一番,话到嘴边,又被心头浮起的另一件事抢了个先:“哎……可他来做什么?怎么门也不进,茶水也不喝一口?”
当时瞿元嘉脸色不好,却没有细说,程勉累了一天,也没有多问。而就在第二天,冯童为何来访有了答案——宫中传来宣程勉面圣的旨意。
与这道旨意同来的,还有御医、不计其数的赏赐、甚至一名据说是教导礼仪的宦官。程勉接到上谕后整个人都傻了,最后还是两名小宦官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的。他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地看着笑容可掬、神态恭敬的冯童:“……这、这、这,皇上为什么要见我!”
“程大人病着,连陛下也不记得了。陛下听说大人回来,甚是思念,特意令我一早前来传旨。”
“那我见到他,说什么啊?”程勉浑身冒汗,“你莫不是诳我?我怎么认得皇上呢?见面了又说什么?”
“待见到圣上,大人自会知晓。”
“大人……?”
程勉一震,终于从乱七八糟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意识到冯童和一众宫监都在等自己,程勉红了脸:“啊……?”
“大人可是乏了?忽然停下了。要不还是乘步辇……”
“没有,没有。”程勉拼命摇头,“走吧。不累。”
冯童却没有迈步:“陛下已等待大人多时了,稍后进了殿内,大人就可以休息了。”
程勉移开目光,放眼看了一圈四下,亭台楼阁披着白雪,真和仙境一般。他一想到这就是皇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冯阿翁,我第一次进宫,觉得进了仙境。”
“哎呀,是奴婢的疏忽,不曾告知大人。此处是翠屏山下的离宫。”
听到这里,程勉才回想起接他去见皇帝的车马确实走了很长的一程路,起初还能听到车外有些声音,后来人声越来越小,这么看来,原来是出城了。
他原以为有机会进一趟皇宫,前一晚激动得没睡好,现在得知真相,不由得失望起来。
“翠屏山下有温泉,论舒适宜人远胜大内,陛下冬日常来离宫小住。而且陛下也是听闻程大人病体未愈,特意选在此地召见大人。”
程勉抓抓头:“陛下人真好。”
冯童一笑:“陛下心怀天下,是仁德之君。”
有了这一番话,一行人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继续前行。程勉努力回想了半天这些日子来太监的教导,还是不得不丧气地承认,似乎忘得更多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程勉手脚上的冻疮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加上有华服暖裘,虽然是步行,也不觉得寒冷。他的目光时不时被远近处的楼阁吸引,好几次走着走着脚步不知不觉放缓下来,走神去看长廊两侧的风景。对此冯童并不催促,还不时轻言解释几句,竟是走出了几分游园赏雪的意味。
程勉跟着冯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院门前披甲的兵士见到冯童,先肃了一肃,随即放了行。
这院落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程勉忍不住打量了一圈,不仅谈不上气派恢弘,连雕栏画栋都看不见,他不由想:和家里也差不多,原来皇帝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自从进院,自冯童以降,所有人都不见了笑容,换作了庄重恭敬的神色,引路的小太监肩头落满了白雪,也不见他们伸手拂一拂。走到屋檐下之后,又有小太监将冯童的斗篷摘去,再跪下给他换鞋,冯童自行整理了衣冠,见程勉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旁,终于缓缓一笑,再次朝他见礼:“程大人稍候。奴婢失陪一步。”
“……哦……”
这时正堂大门无声滑开,一时间,程勉只觉得一阵挟带着馨香的暖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想打个喷嚏,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脑中忽然闪过受过的教导,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和战栗,不仅没有低头,反而眯起眼睛,朝着堂内看去。
也不待他看清,正门很快又合上了,惟有香气在凛冽的北风之中久久未散。程勉觉得自己等了许久,等得手脚都凉了,也没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莫不是……
他也没想清楚“莫不是”后面是什么,忽然,冯童的声音从紧闭的门扉内传来,锵然响亮仿佛刀剑互相敲击,回声在整个院落里久久回响——
“上谕,宣故秦国公之子、太康郡公程勉上殿。”
自己的名字被念到的一刻,程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脚下如同生了根,良久也迈不开步子。
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只当他是敬畏天威,轻轻又喊了一声“程大人”,如此一来,程勉终于勉强迈开了脚步,步履虚浮地跨进了室内。
就算别的叮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进门要磕头这点,程勉还是知道的。他不敢多看,低头正要跪,另一个声音止住了他:“免了。程勉,你上前来。”
程勉正跪到一半,听到这句话当即一愣,待想明白说这句话的是谁,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了堂前。
是冯童亲自扶起了程勉。经过这一摔,程勉整张脸涨得通红,好久都不敢抬起头朝皇帝哪怕是看一眼。
可冯童在身侧小声提醒他上前面圣,程勉被他半搀扶着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他鼓足勇气抬起此时重得像生铁块一样的头颅,直直地朝上座的皇帝看了过去。
“啊……”
意识到自己轻喊出声后,程勉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竟是个肤色雪白的年轻人,容色摄人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