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

作者:渥丹/脉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闻言,瞿元嘉轻轻抿了一下嘴,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吩咐下人安排车马。天气不好,如若宵禁前赶不回来,今晚怕是要住在城外了。”

“你也去吗?”

“我也无事,一起去吧。”

瞿元嘉并不住在府内,这些天来,都是下午才来。程勉之前也没想过瞿元嘉住在哪里,又做的什么营生,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实在不少。但听说瞿元嘉也一起去,程勉顿时安心不少:“好!一起去。”

他说要出门,程府很快就安排好了车马,由瞿元嘉和另两个下人陪着出城祭扫。车外是鹅毛大雪,车内则温暖如春,程勉体虚,兼之前夜为亡妻之事一宿未眠,坐着坐着觉得昏沉起来。他本想和瞿元嘉说话提神,不料自己的困顿早已被瞿元嘉看在眼里:“你歇一歇,路途还远,待到了坟前,我再叫你。”

有了这句话,程勉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程路,他做了个梦。

吃饱喝足之后,程勉鲜少做梦。偏偏这个梦里,他一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一面又动弹不得,更醒不来,只能绝望地看着无边无尽的大雪和流沙一层层地盖住自己……

“……五郎……!”

程勉忽觉脸上一阵刺痛,他一凛,眼睛睁开了——

咫尺之外的,果然是瞿元嘉。

见他转醒,瞿元嘉的神色顿时和缓下来:“你做噩梦了?”

程勉心有余悸地点头,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冷得很……我是说梦里。”

说完他略动了动,察觉到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他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难怪他们说梦是反的,热。”

程勉起身,想解开夹袄,瞿元嘉制止了他:“你大病未痊,大夫说切不能再着凉。”

“实在是热。”

瞿元嘉倒了杯热茶给他,待程勉喝完,又说:“梦见了什么?我看你神色实在可怖,这才叫醒了你。”

“叫醒了好。”程勉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梦见陷在沙子里,然后雪重得很,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说完还冲瞿元嘉笑了笑,不料瞿元嘉听完良久都一言不发。程勉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赶快又说:“你说可笑不可笑,沙漠里炎热无比,哪里会下雪?”

其实程勉并没见过沙漠,不过是先前在茶馆外讨饭,听里头说书的人提过罢了。

怎么说来着?

——极西之地,有荒漠千里,四季炽热如焚,鸟兽皆不得过。

程勉犹在苦苦回忆,不防备车身微微一震,然后才稳当地停了下来。

思绪忽被打断,程勉莫名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朝瞿元嘉望去:“到了?”

瞿元嘉掀开车帘:“唔。”

程勉也想凑过去看看,可还来不及动作,车外传来人声:“是哪家的车驾?”

询问之人语调颇为威严,瞿元嘉先是对程勉交待了一句“你在车上少坐,我就来”,接着自行下了车。程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里好奇,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想偷偷看个究竟。

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车内,程勉一个哆嗦,但这时也看清楚了,拦住他们车马的,竟是一群身着甲胄的军士。

他正要再看得仔细些,这时车帘一动,眼看是瞿元嘉又回来了,程勉赶快放下车帘,又坐回原处。可惜他此时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瞿元嘉一见之下,笑着摇摇头:“不用怕。陵寝重地,盘问来人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程勉听不大懂这话,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还有军爷把守?”

瞿元嘉仔细合拢车门,这才接话:“是宁陵。”

“什么?”

“五郎,秦国公夫妇……还有你,均被赐陪葬宁陵。”说到这里,瞿元嘉似乎是觉得实在别扭,不由得皱了皱眉,“所以陆夫人去世之后,自然也是归葬于此。”

“哦……”程勉恍然大悟,“对嘛,他们以为是我死了。妻子也应该和丈夫葬在一起……”

瞿元嘉点点头,又说:“到坟前还有一段路,你要是困,就再休息一会儿。”

这一段路颇是走了些时间,等马车再一次停稳,还是瞿元嘉先下了车,亲自掀开门帘,搀扶着程勉下车。

从温暖的车中出来,程勉先是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喷嚏,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好冷”。说来也怪,之前只有一身空心烂棉衣和一双破草鞋,似乎都没眼下的寒意刺骨难挨。

他摸了摸鼻子,冲着瞿元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正想说话,目光恰好扫到瞿元嘉身后的一片空地上——恰逢日暮时分,日头已经失去了光明和热度,白惨惨地坠在白了头的苍山身后,一点残光之下,山脚下那林立的墓碑,无不斜拖着浓重的长影,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程勉目瞪口呆:“这……”

他半天挪不开脚步,两只脚仿佛被灌了铅,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牙缝,嗓子里也塞满了风声。见状,瞿元嘉轻轻抚了一把程勉的后背:“我引你去。”

瞿元嘉再不说话,引着浑浑噩噩的程勉走到一座坟前。坟前的纸钱、香火痕迹犹新,一看就知道是新做的丧事。盯着墓碑看了很久,程勉这才伸出手,指着崭新的墓碑问:“就是这个?”

瞿元嘉点头,然后又把程勉领到另一座墓前:“五郎,这是秦国公和夫人的墓。这些年来,我和母亲时时祭扫,不敢怠慢。你既然回来,先给大人和夫人磕个头吧。”

程勉只觉得如在迷梦之中。他转向瞿元嘉:“他们是谁?”

瞿元嘉的声音极温和,却也藏不住其中的伤心和无奈:“是五郎你的父母。”

程勉又一次盯着墓碑——他还是认不得碑上的字,末了,垂眼低语:“……原来是我的爹娘。”

他顿了一顿,复言:“原来我的爹娘都死了。”

说完这句,一阵毫无预兆的伤心席卷而来,他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雪地里。

程勉磕了几个头,喉头如同被塞了棉絮,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连伤心都好像没了根基。他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瞿元嘉扶他起来,在看见自己妻子的墓碑时,程勉突然发现,妻子的墓碑和自己双亲的墓碑一样,好像都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不由大骇,神色剧变,指着墓碑的指尖抖个不停:“瞿、瞿大人……这墓碑上是不是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听他这么问,瞿元嘉也变了脸色:“你想起什么来了?”

程勉死死拧着眉头,重重摇头:“记不得。但这上头有两行字,分明是两个名字……”

好几个念头在心头纷纷而过,最终汇成一个——他程勉没死,那坟墓里头躺着的,又是哪个?

程勉盯着瞿元嘉的嘴唇,膝盖又不争气地软了。

瞿元嘉似乎是完全不知道程勉的恐惧,目光中尽是怜悯:“五郎,当初你死讯传来,尸体不知下落,我们不忍心你做孤魂野鬼,就取了你的旧物,立了个坟冢……后来陛下登基,赐你们一家随葬永陵,随迁的也是这座衣冠冢。如今你回来,这墓碑肯定是要另做的……是我疏忽,吓到你了。”

言罢,他上前两步,握住程勉的手——后者的手僵冷如冰,手心全是冷汗。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回了神,他看看墓碑,又看看瞿元嘉,勉强一扯嘴角:“吓死我了……!”

可尽管有了瞿元嘉的一番解释,在回程的路上,程勉翻来覆去想的,只有一个问题:万一……万一瞿元嘉真的错了,自己不是程勉,那怎么办?

先前他想过自己是程勉,现在又不得不想自己不是,如果真不是,那这些好衣服岂不是要还回去?岂不是又要挨冻受饿?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惊,本来有一千个一万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疑问,这时都被这个“万一”给盖住了。

一路上,程勉偷偷看了瞿元嘉许多次,可到底不敢再多问瞿元嘉任何一个问题,生怕问得越多,瞿元嘉越生疑。现在自己什么也记不得,要是瞿元嘉说一声“不是”,这衣食无忧的日子肯定就到头了。

他实在害怕又回到饥寒交迫之中去。

在程勉的心乱如麻和胡思乱想下,车驾还是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城里。当车马又一次停下时,程勉觉得一颗心随时都能跳出胸膛,生怕瞿元嘉会忽然说“刚才去上坟也是验你,你不是真的程勉”,不知不觉,前胸后背的衣服都和皮肉被虚汗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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