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为这桩婚事见了数次,今日才是第一次说婚事筹办之外的话题。送走赵泓后,瞿元嘉蓦地意识到,赵泓那早逝的妻子的家族,正是族灭在安王麾下。他的丈人、还有妻子的兄弟,都是瞿元嘉亲手斩杀的。
安王和赵氏,依然互许了婚姻。如若赵泓愿意娶萧宝音,以他的人品和家世,不必说安王与娄氏,连自己,也会认为是一桩极好的婚事。
之前为何从未想起其中的联系呢?
瞿元嘉自问。
平佑之乱至今,不过六载而已。
第67章 岁月不待人
翠屏宫的至高处有两座东西遥望的高台,一曰承露一曰揽月,登台远眺,数十里山川尽收眼底。若是天气晴好,煌煌帝京亦隐约可见。
程勉逐渐康复之后,每隔数日,都要至两台登高。最初走一个来回要耗去大半天的工夫,论脚程未必及得上元双的女儿,后来渐入佳境,半日可连登二台,结果反而是小少女们觉得赶路无趣,不大愿意陪他同去了。
程勉登高时,除了元双母女偶能作陪、几名贴身服侍的宫人遥遥相随,翠屏宫内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外出,许多时候,仿佛惟有一道孤影游荡在天地之间。
每年中秋至立冬的几十日里,翠屏山重峦尽染,最宜登高赏景,而翠屏宫坐拥地利,无论身在何处,尽可一览东西山麓的美景。于是在一个风清气和的日子,元双专程约上程勉,带着一双女儿,挑了条平日罕至的幽径,秋游去了。
既然同意了出来“秋游”,程勉不仅放慢了步伐,还额外分出心思,提醒姿容、丽质姐妹看远处一闪而过的鹿和猿猴,一路走一路谈笑,清晨出发的一行人过午才到揽月台。简单地吃了午餐喝了茶,两姊妹还在揽月台上歇了个短暂的午觉。待她们睡起来,更新奇的景象已经在等着她们——翠屏山晴空一片,满山的红枫黄栌更显绚丽,而帝京所在的方向,却积起了千层云海,从翠屏山远眺,云气翻涌固然是气象万千,但身在帝京的人们恐怕是免不了一阵雨了。
见天色如此,元双提议下山。程勉看姿容和丽质玩兴犹浓,说:“山里的雨一时下不下来。难得她们有兴致,承露台还没去呢。”
元双摇头:“雨比人快。看着远,只要一阵风,很快就追上来了。她们哪天玩不得,万一累你赶上了急雨,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程勉几年来几乎没有反驳过元双,今日却难得地坚持了一回。有了程勉撑腰,姊妹俩也壮起胆子,装作没看见母亲的眼神,一人牵住程勉一只手,娇声娇气地央求他再给她们指野鹿看。
结果元双的话成了真。傍晚下山时,晴了一整天的天空忽然变色,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落雨前赶回了山下,堪堪免去了落汤之苦。
只要下雨,山中的温度立刻就凉了下来。当元双为程勉找来御寒的斗篷,程勉却站在殿外的檐下,一言不发地观雨。
元双一边披斗篷一边陪他看雨,看了一阵,没忍住心中的牵挂,轻声说:“不知道陛下今日来不来。可不要赶上雨了。”
为圣人的安危考量,萧曜若是微服前往翠屏宫,无论是来程还是去程一律不事先告知。元双早已习惯了萧曜的不告而来,只是每到恶劣天气,实在难免挂心。
程勉很快解答了她心中的疑问:“不来。”
“嗯?”元双目光中自然而然地多出了询问之意。
程勉望向雨帘,并没有解释,转身进殿去了。
萧曜不在翠屏宫时,元双每天至少陪程勉吃一顿饭,这几年来雷打不动。但今日的情形又与惯例不同:姿容、丽质跟着程勉玩了一天还是意犹未尽,也跟着母亲与程勉一起用餐。
程勉和元双都少言,一餐饭吃下来几乎听不到人声。但天底下受尽宠爱的少女,总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活泼劲头,必定要在某一刻做一回众人视线的交点。于是这顿饭吃得比萧曜在时还要长,元双几次三番打岔、规劝都不顶用——小少女们很快就发现,真正的靠山,原来是不仅耐心十足地听,更认认真真地作答的程勉。
时辰已经过了初更,才刚刚吃到点心。正吃着渍栗子,殿外忽然一阵灯影闪动,元双疑惑地看了一眼程勉,见他眼中闪过一缕兼具诧异和懊恼之色,马上就意识到是萧曜到了。果然,刚起身,萧曜已经先一步推门而入。
见元双的女儿都在,萧曜的脚步先是一慢,然后迅速止住要请罪的元双:“今天听博士讲经史,他们讲得兴起,我动身迟了。你们还在吃饭正好,我是饿了。”
元双忙去吩咐殿外听传的宫人们去传膳,回来时发现萧曜已经把程勉没动的点心吃了个干净,茶也一饮而尽,可见“饿了”不是一句托辞。
因没看见冯童,元双问:“冯童怎么没有随驾?”
“朕不在宫中不要紧,冯童总是不在,才是惹人生疑。今日他留在禁中,明日再动身。”萧曜一边笑一边摇头,轻声说,“这点心还是甜了。”
程勉没理这句话,望向萧曜的头发。元双定睛一看,竟有一粒小小的冰雹从发间漏了出来。
元双变色道:“怎么还有冰雹?陛下遇到雨了么?”
萧曜身上的衣袍均没有水痕,被元双一问,先看了一眼程勉,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离京时没下雨,途中却被追上了。冰雹不知如何来的,山里凉,凝霜的夜露罢了。”
元双给萧曜新煮了热茶。茶煮好晚膳也到了,元双正要按旧例将膳食搁在临近程勉的几上,萧曜却说:“搁远些。”
吩咐完,自己走出半丈地,想想又走出两步,站定后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一笑说:“离五郎远些。万一受寒,不要过给他。”
萧曜双目明亮,神色亦与平常无异,丝毫看不出在雨中赶过路,说完就坐下来开始吃这顿太迟的晚膳。他吃饭时元双本想将孩子伺机送出殿外,不想姿容灵巧,一声不吭地跑到程勉身后,元双瞪她她也不动,丽质以为姐姐在玩什么新游戏,也跟了过去。
元双满脸无奈,萧曜洞若观火,不由又笑了起来,说:“金州岁贡的章表已经送到。子语想必已经动身了。”
元双飞快地一心算:“才十月。怕是还要一旬才动身。”
萧曜含笑又看了一眼躲在程勉身后的姐妹俩:“心若离弦之箭。我看是已经动身了。不信我们打个赌。”
元双一抿嘴:“陛下冒雨赶路,倒取笑起我和费郎来。不敢与陛下赌。”
姿容年纪虽小,倒知道父亲的字。萧曜和程勉对元双的孩子素来都很宠爱,她也从不知道“陛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听到萧曜的话,似懂非懂地从程勉身后站起,搭住他的肩,向母亲发问:“阿爷要来了么?阿爷几时来?”
元双迟疑地没有接话,萧曜替她答了:“冬至前就能来。”
两姐妹掰了半天手指,也没算清楚还有多少天,眼巴巴地看着程勉。程勉附耳说了一句,然后轻轻一推姿容,姿容似懂非懂地跑到母亲身旁,附耳又传了一遍。
萧曜这时已经吃完了饭,见此情景,忍笑冲姿容招手:“阿媛过来。我也想知道。”
姿容先是看了一眼程勉,程勉倒是冲她摇头,可实在耐不住萧曜的神色过于可亲,于是还是扭扭捏捏、一步三回头地蹭到了萧曜身旁,再依葫芦画瓢说了第二遍。
程勉皱眉,对元双说:“他知道了,不要和他赌了。”
元双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丢下一句“管他几时来”,又忙着准备茶水了。
吃过晚饭萧曜的脸色更好了,神情里甚至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安然,待元双再次奉上新茶,才再度开口:“我舅舅家最近要迎娶新妇。我还拿不定主意贺礼要送什么。”
他说话时并没有特意看向程勉,程勉沉默片刻,也知道这话必然不是在问元双,接话道:“赵泓?”
萧曜摇头:“赵淦。要娶安王的女儿……不是宝音。”
程勉神色不变:“赐人贺礼,应有前例可循。”
“话虽如此。舅母卧病多年,寄望能借此婚事冲喜。婚期定得很近。”
“郭夫人信佛,可以备一卷药王经,请高僧加持,如果是你亲手所录,更是郑重。”
萧曜心想,现在帝京恐怕没有寺庙愿意收到他手抄的经文。但程勉毕竟不问朝事,只说:“虽然是投其所好。可娶妻的人到底是赵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