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不能说一些安慰之语,但什么也没说。卢玄大概也习惯了目前的生活,对于瞿元嘉沉默的同意报以一笑:“他上京来,以一己之力为家人申冤,我极钦佩。他这一支是单传,但叶氏在江南道还有一些族亲,对他们也是告慰。不过,亡者已逝,还请瞿兄晓之以理,让他不要生妄想。我的妻子,是决不可能迁回叶氏祖坟的。我与她没有和离。成婚以来,直至……夫妻没有一日分离。他如果执意如此,我宁可扑杀了他,然后偿命。”
瞿元嘉一凛,卢玄倒很平静,继续说:“他若想通了,我愿引他去拜祭亡妻。”
“昨夜听卢兄说,家中还有病人,我正好识得一些医生,可以上门看诊。”瞿元嘉想起昨夜卢玄的言语,不动神色地另起了话题。
闻言,卢玄流露出痛苦之色,迟疑片刻,才说:“瞿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家母这病,源自当年搬家后家仆四散,我笨拙无用,服侍母亲时却让她中了炭毒,只能勤加照顾,大夫恐已无用了。”
瞿元嘉再有意克制,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了恻隐之色。略一斟酌后,还是说:“阁下一家蒙冤,实在令人扼腕。我阿娘有目疾,也不能离人照顾,明日我遣两名手巧的奴婢,照顾老夫人……”
“无需如此。”卢玄干脆地打断了瞿元嘉,“我替家慈谢过瞿君美意。我已经再娶,家中有人侍奉母亲。”
瞿元嘉一顿,郑重地说:“不,是我太冒昧了。”
卢玄看了一眼天色,又说:“亡妻比阿航年长十岁,阿航少年丧母,先受亡妻照顾,又有岳母关爱,亡妻随我到帝京赴任时,阿航舍不得长姐,一路相随,还在我家中住过一年。外人看他为家人申冤,感念他至孝至勇,其实他深受母亲和姐姐的养育之恩,此举正是他的本心。当初他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我实在是有心无力,无法去找他,也深以为憾。但他在京中多羁留了两年之事,恐是他的心病。瞿兄,若机缘合适,或可寻机告诉他,岳母与妹妹们为免为奴,在他离开沅庆的次日便自缢了,亡妻与未出世的孩儿的遭遇,也不是因为他受伤耽搁所至。他做到了我没做成的事情,但我不能将妻儿的改葬当作对他的旌表。逝者已矣,他应多加珍重,切不可再自责了。”
卢玄最后的这番话让瞿元嘉想了一路,差点过杜宅而不入。杜启正恰好送大夫出门,忙叫住他,打量一番后,惊问:“你一早不辞而别,现在又心神恍惚,出什么事了?”
瞿元嘉醒过神,望着大夫的背影,问:“他伤势如何?”
“都是外伤。休养几天就好。开了外敷的药。”
“哦。”瞿元嘉若有所思一点头,目光转向杜启正,“我去了一趟他姐夫家。果然是他的姐夫。”
“哦?真是他姐夫动手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瞿元嘉正在想如何解释,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听得最清楚的,是杜母的劝慰之言。两人对望一眼,赶快按下话头,进院一看究竟。
白天看叶舟,比夜里还要凄惨数倍:眼睛肿了,脸也肿,又青又紫,明明是十分滑稽的尊容,不仅没人笑,杜母还落下眼泪,直说走不得。
见到杜启正身旁的瞿元嘉,叶舟的陡然严厉起来的目光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前者身上。杜启正搔搔发梢,慢慢开口:“叶郎君,适才你问我是如何收留了你。这个这个,说来惭愧,其实是允一兄昨夜在我这里喝酒,出去打酒时,看你……醉倒,就将你带到我家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华严寺,不然,早该亲自登门,请你来家中作客。”
叶舟抿着嘴,勉强回了一礼:“杜大人收留之恩,不知如何能偿。我不便再打搅了。”
杜启正劝道:“虽然只是外伤,但还是要用药的。我家简陋,总也比寺院强些。你的义举家母和舍妹都听说了,很是钦佩……你若不嫌弃,不妨多住几天,待养好了,再另觅住处也不迟。”
叶舟不为所动。杜启正暗中推了推瞿元嘉,瞿元嘉却不作声。杜启正只好又说:“……还是先休养几天。脸上的伤叫坊正看见,误以为是歹人,总是不妙。叶郎君,阁下家中陈冤昭雪,你更是要多加珍重,才不枉费这些周折啊。”
杜母闻言也点头附和。叶舟本垂着头,忽然抬眼,冷冷道:“逝者已不可追,昭雪也就不必谈。裴氏甲兵案何尝不是冤案,谁能使之昭雪呢?”
瞿元嘉立刻望向杜启正。后者起先有些惊诧,察觉到瞿元嘉警惕的目光后,很快镇定了,片刻后,甚至无可奈何地一笑:“叶郎君,天底下大小冤案层出不穷,惟有谋逆罪,没有冤案之说。”
叶舟几不可见地一晃,良久之后,低语:“……原来如此。”
瞿元嘉忽然开口:“你如果不愿意在杜八家中养病。我可以安排。”
叶舟猛地抬起头,神色中除了惊骇,更有几分终于没有压制住的羞耻。瞿元嘉装没看见,漠然道:“你扭伤了脚,胳膊几乎脱臼,还有一些外伤,总归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有起色。安王府有的是可以容身之所。你挑就是。”
“不敢有劳瞿大人。”
“说不上。你不留在杜八这里,自然更不想跟我走。但我要用强,你逃脱不了。”
杜启正脸色一变,正要周旋,叶舟已经先一步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进了室内,分明是不想再看瞿元嘉一眼。
看着紧闭的房门,杜启正颇有点哭笑不得:“这这这……这实在不必吧?哎呀,我要留他,那肯定是留得住的。”
他压低声音:“我阿娘很会留客。她有办法的。”
瞿元嘉自己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无地自容,也是心灰意冷,对着杜启正深深一揖,再辞别过杜家母女,再无二话地离开了杜宅。
他快马加鞭地一路回到安王府。刚下马,门房禀报道赵泓来王府求见安王。但不仅安王不在,世子和萧恂也出门去了,赵泓就求见了娄氏。似有要事。娄氏虽然见了赵泓,也派人传话,要瞿元嘉回来后立刻去见她。
准备婚事的过程中,瞿元嘉终于得以与赵泓结识——娶亲的明明是赵淦,不知为何,前来议事的却是赵泓。不同于仅领了散官职的赵淦,赵泓出仕后先是任秘书丞,不久被拔擢至给事中,掌有封驳之权,显赫前途一望可知。
尽管痛恨赵淦,对赵泓其人,瞿元嘉一直有些说不出的好感,数次交往下来,也不免心中惋惜,若是萧莹嫁的人是赵泓,才说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赵泓行事素来有分寸,此次求见安王不得后还是要见娄氏,想必确有要事。
瞿元嘉赶到会客处时赵泓其实也刚到不久,有了官身之后他的举止依然像个方外人,说话也简洁竟是来请安王斟酌,免去陪嫁年轻的侍女。
豪门嫁娶,陪嫁侍女作为滕妾并不罕见,此言一出,娄氏先是诧异,后来不免有些动容,却说:“我虽是郡主的嫡母,但十郎与郡主的婚事,一概是殿下做主。”
“今日来,也是奉家父之命。殿下及王妃体恤家母的病情,成全十郎与郡主尽快完婚,我等十分感激。婚期紧迫,已是不得已而为之,陪嫁之事,不合赵氏门风,还请殿下成全。”
娄氏一叹道:“吴国公与郭夫人的心意,我全领会得。只是帝京风俗如此,十郎交游又广泛……我定会向殿下禀明此事,无论殿下心意如何,我也会告知郡主与闵夫人。”
赵泓每次来都是议事一毕即走,绝不多加停留,走时奉上的茶依然是热的。此番也不例外,瞿元嘉奉娄氏之命亲自送他,起先一路皆没有余话,半途巧遇要去听学的宝音和妙音,避之不及,索性停下互相见礼。
萧宝音与赵泓婚事未成,倒也不避嫌,问候了几句才离开。待姐妹俩走远后,沉默了一路的赵泓说:“允一手下留情,放舍弟一马,家母与我皆感念王妃及兄的宽厚。”
瞿元嘉一时无言,又实在无从迁怒到赵泓身上,更何况,现在的这桩婚事,自己也是难辞其咎。
他含糊地摇了摇头:“我有气盛之处。”
“已经病笃,犹在苦撑,只盼十郎能完婚……如今两家约为婚姻,之前即便有冒犯之处,只请海涵。家母。我家仓促不周之处,也多赖允一协调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