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摸了摸萧曜略有汗意的鬓角:“我陪你躺着。地上不冷。”
萧曜便真的松开手,扯过毡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元双总是将屋子烧得很暖和,恨不得化严冬为盛夏,萧曜甚至觉得离熏笼太近了,烤得口干舌苦,不自觉地向程勉所在的一侧靠了靠,恰好听见程勉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
萧曜闭上眼,轻轻一笑:“那就陪我躺一躺。”
程勉在萧曜臂弯躺下后,两个人起先都不说话。这时萧曜的心也静下来了,便闻到自己一身都是酒气,颇有点歉意地说:“我没喝几杯,但阿舍敬酒时没站稳,一盏酒全洒我身上了。衣裳是换了,气味却一时散不掉……”
阿舍是信王萧晓的乳名,程勉在翠屏宫住了两年,除了太医和冯童专门安排的哑奴,别说寻常宫人不知道他在此处养病,即便是定期前来消夏避暑的池真,也不知道真的程勉就在翠屏宫中。程勉也从未见过池真母子,但是听见萧曜提到幼弟,忽然问:“元双同你提了没有?”
“什么?”
“她想求你给他们的孩子赐名。”
萧曜睁开眼,望向程勉:“她不是这么说的吧?”
“……”
萧曜亲昵地蹭了蹭程勉的脸颊,忍笑道:“他们明明是说,要我们挑一个。”
“我不取。”程勉蓦地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萧曜直截了当地说:“取就取。又不难。他小名不是叫阿初么?大名就叫费元。元者,初也,正好。”
沉默了好一阵,程勉才开口:“你金口玉言,没什么不好。不过到时候你要对费子语和元双说清楚,这名字是你起的。”
“你嫌不好,那你来。”萧曜直笑,翻身搂住程勉,附耳说,“我知道你会取名字。”
“我不会。”
“会的。”萧曜振振有辞,“而且这是元双的小孩子。我们守着她生下来的。”
南池落水后,萧曜大病一场,程勉本就生死悬于一线,求死不得,更没了生志,走投无路之下,萧曜只能遣人去金州,不远千里地接来元双,求她亲自照料程勉。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她才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但还是带着一双女儿在初春翻过玄池岭,赶来了翠屏宫。
他们从未正面谈及过元双为何而来,但都深知正是元双的到来,逼得程勉最后一丝求死之意也无处容身。阿初生在夏天,萧曜始终记得,就是在自己告诉程勉阿初降生的消息后,程勉自上元节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母子平安否?”
不多时呱呱坠地的小婴孩被送到了程勉的病榻前。婴孩发出无人能理解的声响,无论是程勉还是萧曜,一时间都露出了惊讶不已的神情。惟有冯童在笑,连声说,真像元双。
程勉与萧曜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又在下一刻避开了目光,在萧曜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仿佛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婴孩端详之际,他听见程勉满是疑惑的自言自语:“……这怎么看出来像的?”
那声音呕哑虚弱不堪,可是在萧曜耳中,已然胜过天籁。
但随着阿初一日日长大,益发印证冯童所言不虚,从五官到神态,正是另一个小元双。
萧曜一直没有等来程勉的应答,他不禁更用力地搂住程勉,将脸埋在他的脊背上——萧曜太清楚元双对程勉意味着什么,程勉自己也知道,但他还是将元双接来了,程勉到底默许了。
如果没有阿初,他们会有眼下的这个夜晚么?萧曜自问,可在他找到答案之前,沉默已久的程勉毫无预兆地开口了:“……你可能不信,在遇见元双之前,我是不信人有相貌相似之说的。”
萧曜心中一动,极轻地问:“元双像你认识的什么人不成?”
“五官一点也不像。神态像极了。”程勉叹了口气,“也巧,我妹妹也叫阿初。”
萧曜喜怒不形于色已成习惯,可这一刻,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他陡然间得到了之前那个疑问的回答,却又不忍心告诉程勉,天底下的母亲看至亲的骨肉时,也许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庆幸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竟是懊恼。程勉的每一次示弱,他都牢牢地抓在了手心。
不知不觉间,萧曜的声音更轻了:“那这个阿初的名字更该你取了。”
程勉摇头:“就这个。这个好……你不要和元双说阿初的事。”
“我谁也不说。”
程勉翻过身,飞快地看了一眼萧曜,又更快地别开了视线:“其实也不只是元双。还有一次……”
他很突兀地停住了。萧曜也不催他,耐心十足地等待着。静默让人的思绪更加自由,也酝酿着勇气,等着等着,萧曜感觉到程勉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索性从善如流地闭起眼睛,等他开口说话。
陷入黑暗不久,程勉果然说话了:“当年我从金州回帝京,护送我的兵士里,有一个人有点像你。我知道这是子语的安排,他怕我撑不到回京,故意如此。所以那人虽然随侍在侧,却始终不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这计谋就无用了。”
“一点是多少?”萧曜一怔,竟笑了,“原来你也会认错人。”
程勉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下去:“就是一点。现在想想,不怎么像。是我病糊涂了。”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拆穿?”
“子语苦心安排,我何必拆穿他。”
即便是在黑暗中,萧曜还是很轻易地吻上程勉的嘴唇,然后才笑说:“说谎。”
没想到的是,这次程勉很快承认了,近于怅然地说:“我以为迟了。”
萧曜的眼睫急速地颤抖起来,偏偏语调还是平静的,甚至有几分说笑的意味:“你啊,真的是心肠硬。”
程勉也笑:“命也硬。”
萧曜抓住程勉遮住自己眼睛的手,亲了亲他的手心:“那改天我们去问问子语,看还不能找到那个人。我重赏他。”
“不必了。”
“为什么?”萧曜问。
程勉起先不肯说,萧曜又问了一次,程勉又沉默良久,缓缓答:“你从来没有认错我,我却把你认错了。”
萧曜却不在意:“你当时病得厉害。而且,不管是不是,只要你想,是也无妨。你肯告诉我,也愿意为了看我一眼撑下来,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程勉愣了愣神,摇头道:“不是就不是。幸好不是。”
萧曜只是笑:“这又是什么道理?我简直糊涂了。”
程勉不肯再说下去,萧曜也不问了,只是靠在程勉的胸口,听着他的呼吸声,笃定而满足地说:“是啊,幸好不是。”
冬至有七日的假,这七日里官民同乐。这也是一年中仅次于元日的重要假期,按照京中习俗,除了家人团聚,也免不了朋友同僚间互相筹答宴饮,而冬至次日的一场瑞雪,更是为这岁末佳节增添了吉兆。
天子虽然年轻,行事倒以沉稳简朴见长,这不仅节省了御史台的许多笔墨,京中的官员和士族也不敢不马首是瞻,每逢年节均低调应对,一改前朝时的奢靡浮华风潮。先帝时,冬至要连开三日宴席,萧曜即位后各类庆典一律从简,今年更是因为南方水灾,不仅冬至当日的筵席较往年更为简朴,还专门下旨免去各州本年的朝贡,江南、淮阳受灾的州县,则连免三年。
但这个冬季对萧曜真正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程勉病情有起色后的第一个冬天。程勉最要害的伤处在肺,季节更替时病情最易反复,尤其是每到冬季,自萧曜以降,凡是贴身照顾程勉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好不容易好转的伤势又如去年此时一般急转直下。然而,程勉病归病,怕热的毛病始终不改,入冬了也睡不得厚被子,萧曜只能与他盖一床被子,可是永寿坊又不是高轩敞窗的翠屏宫,地暖和熏笼一烧起来,屋子里就如阳春,于是尽管萧曜有意地避免情事,可耳鬓厮磨久了,之前种种刻意回避皆成了火种,非将两个人一并轰轰烈烈烧起来不可。
浅尝辄止一两次后,程勉先成了那个不耐烦的人,拉着萧曜厮混到半夜,昏昏沉沉睡到黎明,热得醒过来,吃了一盏茶,第二盏却是在萧曜的身上吃干净的,动情之下两个人都失了分寸,待事毕,程勉浑身的疤被萧曜亲舔得连最轻软的绸衫都穿不得,不得不趴在萧曜身上又睡到中午,直到实在饿得一刻都躺不住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梳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