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没有去分辨此刻皇帝的语气,一股脑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陛下对我好,是念旧情。我一个稀里糊涂的半废之人,要是能记起一些往事,也好回报陛下。”
皇帝偏了偏目光,似笑非笑:“怎么,你领我的情,还委屈了不成?”
程勉瞪大双眼,完全被问呆了,喉头翻滚半天都没答上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见他整个人都褪色了一般,皇帝这才说:“程勉,朕不缺能吏,不缺忠臣,缺的就是个能领情的人。你不必怕,更不必多虑,旧情不是凭空加在你身上的,以前的事记得起记不起都不要紧,但你不妨记住——没有你,朕早已是个死人了。所以这天下万事万物,但凡是你想要而不得的,你都可以来问朕。”
许久许久,程勉都只是耷拉着脑袋,并无其他应对,仿佛陡然成了一个聋哑之人。皇帝也不催促他,平静而仔细地注视着他。终于,程勉略动了动身子,神情中诸多迷茫懵懂。他望向皇帝,壮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这么说,我真的糊涂了。”
皇帝略一垂眼:“那就慢慢想清楚。”
说到这里,程勉很轻地“嗯”了一声,皇帝似乎也无意久议此事,他和缓了语气,继续同程勉说:“说来也没道理。我一年到头大小宴会不知多少,可每次想到如何款待你,总是为难。”
“陛下让我来宫里,已经是天大的款待了……上次翠屏宫也是。”程勉赶快接话,“我才是不知道进宫来该做什么。”
皇帝又微笑起来:“不过你说得不错。自我登基以来,还从没有外姓成年男子留宿内廷。既无前例,随你自在就是。这几天冯童服侍你,宫里或许有我不曾踏足之地,但肯定没有他不知道的。”
这番话真让程勉吓了一跳——就算是他也知道,皇宫哪里是能任人“自在”的。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为难的表情:“陛下,我还是跟在你身边吧……”
皇帝笑着问:“我明日需要同百官守岁,元日要开大朝会,你愿意跟着?”
程勉一听“百官”二字,头皮都麻了:“人是不是多得很?我也不认识他们……不去,不去。”
“那就是了。”皇帝倒不勉强他,“你要不中意冯童,我换其他人来陪你。”
程勉连连摇头:“我也不要人陪……要不……”
他到底没敢把“回家”两个字说出来。可明明满腹心思都写在脸上,皇帝却当一点也没看见,转而示意传膳去了。
程勉这下真是觉得左右为难。一边是皇帝百官人山人海,一边是从来没来过的深宫,横竖都不自在。不过他也知道皇帝肯定是不会让他回去,痛定思痛,觉得人少还是比人多好那么一丝半毫:光是和皇帝说话都头痛死了,生怕有一点差错,要是在百官面前再出丑,那也太丢人了。
主意拿定后,程勉莫名生出点破釜沉舟的气概,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待到吃饱喝足,在熠熠的烛光之下,他猛地留意到,整个偏殿里的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穿着簇簇新,唯独皇帝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袍子,倒是和这宫舍挺般配的。
这时,皇帝注意到了程勉的目光,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程勉被捉了个正着,脸一热,没生出急智,只好实话实说:“我在想,陛下真是简朴,新年了,也不换身新衣。”
这个答案颇让皇帝意外,不由一笑:“我这个寒酸天子,让程五见笑了。”
“不不不……我不是……陛下穿什么都好看。但……新年了。”他想不出该怎么说,只能翻来覆去地拿新年做文章。不过人一着急,话就兜不住了,“……我进宫之前,听人家说,皇宫里的砖头全是金子铺的,瓦片都是玉……亲眼见了才知道,都是瞎说。”
皇帝被他逗得直笑:“若真是如此,恐怕要挖空昆仑山了。你要看金子也是有的,得去前朝,太极殿屋顶上的那一对腾龙就是。”
听到“金子”,程勉的眼睛不自觉地就亮了:“……哦。”
“今天你是从丽景门进来的,绕过了太极殿,待明天天亮了,找个高台,就能看清楚了。”
“陛下怎么不在无极殿上也放两只?”
“放来做什么?”皇帝反问。
“……”程勉暗自笑话自己问得傻气,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是了……陛下要看金子,哪里需要放在屋顶上看。”
不过皇帝并没有笑话他的这个念头,反而饶有兴致地吩咐冯童,让他明日一定找到个远眺太极殿的高台,好教程勉看个分明;又传令给太常寺,安排了善音律的伎乐陪伴程勉;而安排给程勉的住处,也与无极殿的朴素大不相同,华美富丽之极,凡是烛光稍能照到之处,无不是满目金光华彩,浑不似在人世间。
于是,到了除夕这一日,虽然没跟在皇帝身边,程勉却是一点也没闲着,雅乐燕乐听了个遍不说,冯童还专门挑了几个能下围棋玩双陆的宫女宦官陪着程勉消遣玩耍,仿佛一念的工夫,除夕已经过去了。
程勉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他甚至在冯童的看顾下饮了一杯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而太乐署的一位石姓的博士专门教他曲项琵琶,就在最熏熏然、飘飘然的光景,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程勉,元日已至,我来与你贺正了。”
他心想之前不是贺过了,莫不是有谁漏了,便含笑转过目光:“同喜同……”
待看清来人是皇帝,程勉吓得连手里的琵琶都要扔出去了。
皇帝未着衮冕,而是身穿一套崭新的常服,风姿脱俗自不必说,神态也十分可亲。他见程勉二话不说又要拜,先一步托住了他的胳膊,微笑着说:“赐你黄金辟邪,圣人天子一言九鼎,天恩特加,愿汝平安如意,长寿延年。”
说完,皇帝亲手打开了身后的小宦官捧着的两个描金漆盒,只见盒子里一片闪耀,竟全是足金的钱币。程勉被震得好半天没说话,既忘了谢恩,更不知道如何谢赏,呆在原地怔怔看着皇帝的笑脸,久久挤出一句:“……我花不了这些钱……”
闻言皇帝当即笑出声来,一旁的宫人、乐伎也跟着笑闹成一片,一时间殿上的气氛热闹到极致。程勉红着脸,一直不好意思接过那两箱子金钱,正想如何说点补救的言辞,这时皇帝又说:“你快快康复。我等着为你授杖。”
说这句话时皇帝没笑,但言语中的郑重之意,即便是在满室的喧哗之中,程勉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虽然不大懂得“授杖”的意思,也知道这一定是一句极好的祝福之语,重重点了头,诚挚地说:“那我也愿陛下康健无忧,愿陛下的社稷永固长安。”
两个人靠得很近,程勉能闻见皇帝身上的衣香以及淡淡的酒香。可皇帝的神色如常,全然不像饮了酒的样子,程勉就想或许是自己喝多了。
等殿上诸人一并向皇帝贺罢元日,程勉悄声问:“陛下还要忙公务不忙?”
“朝会还有大半个时辰。”皇帝见满屋子的热闹,不由说,“你倒是会享福,又清净又有趣,好事全占了。”
程勉本来就开心,眉开眼笑地答:“都是托陛下的福。冯阿翁也尽心……啊,他们给我喝的酒好,我能斗胆敬陛下一盏酒么?”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
生怕牵连到别人,程勉赶快说:“只喝了一杯。问过大夫了的。”
皇帝扫了一眼冯童:“酒不能喝了。茶可以喝一盏。”
程勉就欢天喜地地去倒茶。喝完茶后,皇帝说:“进殿时看你在弹琵琶,是朕把你的琵琶搅了。”
程勉摇头:“我也不记得了。方才石博士在教,我跟着胡乱拨两下,哪里能叫弹。”
说完他抿嘴笑了笑,忽然福至心灵,转身拿起自己的琵琶,捧到皇帝面前:“我听说陛下是个中高手,可惜从未听过。”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冲程勉微笑:“那是你不记得了。”
程勉眨眼,大着胆子说:“如果有幸能再听一次,我一定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
闻言,皇帝深深看了一眼程勉,终于问:“你想听什么?”
程勉没想到皇帝真的应允了,一时之间甚至觉得有些眩晕,乃至语无伦次起来:“……陛下做主,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