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愣了片刻,这才有些犹豫地走过来加入交谈:“我不记事,认不得二位了。”
赵淦哈哈一笑,搭着程勉的肩膀说:“你离开京城时和现在的样子可大不一样。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那可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不过也不打紧,改日我陪你四处转转,多见些故人,指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说瞿元嘉,这时连娄氏也略变了脸色,偏偏程勉还一笑,痛快应承下来:“原来我昔日与十郎就有私交。那就有劳了。”
“你肯露面,就是天大的面子了。”赵淦挑了挑眉,搂着程勉对瞿元嘉说,“正好今日解了宵禁,不如我来做个东道,为程五接风——其实这风早该接了,就是你们将他藏得太好,多少人想见而不得。现在病也好了,更该放出来见人了。”
瞿元嘉眉头一皱,不想程勉先接过话来:“多谢十郎。好意我都心领,我回来已有年余,接风什么的就免了,改天由我来做东,到时候如有什么昔日的故交不嫌弃我现在痴傻,愿意一见,到时候还请十郎代为相邀。”
“也是。今日还是仓促了些。不过风还是要接的。我先接一回,你再做东,何况这接风一两轮也接不完,等我挑好日子,再专门来你府上请你吧。”
这件事说定之后双方才终于告别、各自归家。离开了嘉义坊,程勉看了瞿元嘉好几次,终于开口:“你怎么了?是我答应得不对么?”
“没有不对。当年你交友就广,如今身体好转,要与老朋友叙旧,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当年的朋友因为平佑之乱多不在了。原来还有不少。”程勉感慨,“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有旧可叙?这些人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那……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么?”
瞿元嘉沉默片刻,接话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当年的故交中有多少尚在人世,不过以赵淦素来的交游……算了,等他的接风宴开了,你自然知道了。”
程勉奇道:“你怎么好好卖起关子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人多耳杂。此时是不便说。”
程勉望向瞿元嘉:“好,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瞿元嘉咽下一口气,无奈道:“谈不上不想说,不知从何说起。”
程勉却另起了话头:“今日好像没有看见冯童。”
“原来你也留意到了。”
“嗯。”程勉点头,“他不是素来不离陛下左右的么?旁人为什么叫他‘阿翁’?他年纪又不大。”
“回来一年多了,才想起来问。”瞿元嘉有些好笑地感慨。
“一个宦官,很值得问么?”见他笑了,程勉笑着投来一瞥,“他的事,人多耳杂时能说不能说,要是不能说,我也不问。”
“前一桩也不是不能说。我不愿意说罢了。”瞿元嘉心里叹气,无奈道,“你少年时风流得很,他说的‘故交’不是你以为的‘故交’。”
程勉瞪大眼:“什么?”
“你看。你又不记得,我就更不愿意说了。”瞿元嘉看了一眼天色,“还是说冯童吧。”
程勉身子一晃,始终满脸的难以置信,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之后,终于说:“……那还是说冯童吧。确实不记得了。”
其实说冯童更要留意人多耳杂,不过今日程勉骑的是常青,十二分温顺,加上临近黄昏,道路上也不那么拥挤嘈杂了,瞿元嘉便拍马贴近程勉,轻声说:“他一直在……身边服侍,跟着你们一起去了连州。当年他从连州逃到宜州,也是冯童一路跟随。确实是宦官,又不是普通宦官。后来王师逼近帝京,为免死伤牵连过甚,暂不围城,而是派他化装成叛军,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孤身潜入皇城,找到了玉玺,交给了当时的陈王。”
程勉全然听呆了。瞿元嘉见状,一时心中也有诸多感慨,数年前的种种云烟般闪现。他稳了稳心神,一顿后继续说:“我也是听到传言,齐王绞杀了太孙和京中诸王后,迟迟不能即位,其一是三省诸相抵死不从,以身殉国,其二,是因为失掉了玉玺的下落。”
“……这、这也是能丢的么?”
“齐王绞死了太孙和曹王、为泄私愤虐杀了赵王和他的生母裴氏,连公主与驸马也没有幸免的。侥幸活下来的,都是最遭先帝生前冷遇的儿子,其中一个是哑巴,另一个痴傻。因为信王天生痴傻,池太妃失去了圣眷,但她曾经服侍赵太后和陛下多年,而宫中一定有拥戴陈王一系的內侍,也或许比起齐王,不如寄望于陈王……
“其实说破了,也不过如此——之所以是冯童能找到玉玺,是因为没有人想到,玉玺一直在痴呆的信王的襁褓里。但如果不是你当日愿意替他去死,今日的九五至尊究竟是谁,确实未可知晓了。”
“愿意替陛下死的人不止我,许多人死成了,我却没有。正是没死成,才得到了许多赏赐。”
这一年来两人已很少谈及萧曜,而连州往事更是无从谈起。猛然听见程勉的这一句感叹,瞿元嘉一怔,忙说:“话不是这样说。对于他,死一人两人,又或是千百人,或许都是常事,可无论你当日抱着如何的必死之心,你能活下来,对我……也对他,都大不相同。”
听完这番话,程勉没有做声,神情间更看不出喜怒,瞿元嘉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自然无从找补,但感觉到程勉的情绪莫名低沉下去,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瞿元嘉原本打算将母亲和妹妹送回王府后,先同程勉就近去一趟大宁坊的山亭,等天黑后再前往西市。可好不容易哄住妹妹们、说服了她们不要去凑热闹,却不想在离开王府的路上,被萧恒拦住了。
萧恒受伤之后,瞿元嘉再没见过他——更没见过萧恂。但短短一段时日里,眼看着熟悉的人变得形销骨立半死不活,瞿元嘉实在也难以掩饰恻隐之情。尚未来得及表达关怀,萧恂仿佛没看见程勉就在一旁,直截了当地问:“他将萧恂送去哪里了?”
“二郎不是正在养病么?”没想到萧恂已然被送走了,瞿元嘉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萧恒眼中腾起鬼火一般的幽光:“他要是在,我何必还多此一举?你也不必敷衍,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不会不告诉你。在他心中,你胜过我们百倍。你只管说,如果他责备,就说我逼你说的。让他打死我好了。”
瞿元嘉没把萧恒这明显的迁怒放在心上,只劝道:“殿下与世子是父子至亲,世子此言,我实在不敢领受。二郎的去向,我虽然知道大致,但殿下如果没有告诉世子,我也无法奉告。”
闻言,萧恒脸色煞白,整个人也摇摇欲坠起来。瞿元嘉刚托住他的胳膊,立刻被无力地打开了,目光若有还无地扫过程勉:“这安王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必知道得不少。但瞿元嘉,我与萧恂的今日,未必不是你的明日。”
“世子……”
“你明明也说了,萧恂去了哪里,安王是知道的。何不去问他?”程勉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萧恒的神色更加晦暗,盯着程勉,冷冷挤出一句:“我母亲早亡,无人教过我该如何求问父亲,我的兄弟去了哪里。”
程勉转过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瞿元嘉,又问萧恒:“要是元嘉告诉你萧恂的下落,你去找他么?”
“那是自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完之后,萧恒继续追问瞿元嘉,“他被送去了哪里?”
事已至此,瞿元嘉还是没有动气,平静地说:“我确不知二郎已经被送走了。之前听殿下的言下之意,是要送去连州。”
这下连程勉也一并愣住了。萧恒更是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反问:“……连州?”
瞿元嘉点头:“若是今日或昨日送走的,现在出城,趁着千秋节,殿下一时不查,或许还能追上。如若已然出发了数日,恐怕要再做计议了……”
萧恒不容他把话说完,已然转过身,扶着长廊的柱子,失魂落魄地走远了。
眼看他的步伐踉跄,瞿元嘉着实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去搀扶他一把,刚一迈步,就被程勉扯住了衣袖。
“你要去哪里?”
“萧恒恐怕真要去追人。”
程勉摇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