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是真想拆散,也有的是办法,顺水推舟,到底是成全了。”
程勉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殿下宽厚,总把人往好处想。”
萧曜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继续说:“这不是往好处想。两情相悦不能厮守,实在是人间惨剧,同床异梦的夫妻也没意思吧……男女间两情相悦,还能有比结成婚姻更好的么?你自己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赵七的人缘看来是真的不错。”
程勉不以为然地说:“陆檀这样的聪明女子,宁可出此下策也要嫁给赵七,不知道看中了他什么……你看着我做什么?”
萧曜决不敢把此刻的荒唐念头告诉程勉,定一定神说:“……我得送一份礼回去。你要不要一道送?薛长泽平素喜欢什么?”
程勉对萧曜这突然岔开话题的举动不免露出怀疑的目光,但还是回答了他:“你送你的,我自己会送。他喜欢的事情多了。不过他这是第一次来西北,可以找些胡人伎乐来助兴。”
萧曜笑着点点头:“说起来我这陈王也确实寒酸,开酒宴还要去外头找乐伎。那等颜延来了,问问他吧。”
不多时,薛沐已经更衣完毕,继续回来拉着程勉叙旧,萧曜难得见程勉如此松弛舒展,索性也不插话了,一心与稍后抵达的裴翊和颜延叙旧。再后来乐队也到了堂下,一顿便饭倒真成了一场正经的宴席。吃着元双精心安排的菜肴,颜延不忘拿依然留守正和的费诩玩笑:“幸好今天赶来的不是子语,不然我们哪里还下得了筷子。”
萧曜乐不可支,酒洒的一案都是,拿手巾擦拭几案时萧曜猛地察觉,这一晚上冯童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好几次,就连眼下,也不在室内。
冯童的异常举动让萧曜留了心思,等他再回来时,萧曜问:“出什么事了?”
“求殿下移步,奴婢有事要禀报。”
萧曜不动声色地避了席,来到堂外后,刚要再问,冯童抢先伏倒在地:“奴婢厚颜,求殿下宽恕。不要动怒。”
“起来说话。”心中猜测一旦落实,萧曜反而镇静了。
冯童始终不肯起身,直到堂上又起了一支新曲,他终于再度开口:“奴婢刚才是去送葛大夫……”
萧曜心里一沉,想也不想地就问:“元双怎么了?”
“她有了身孕。”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萧曜等到了冯童迟疑而尴尬的回答。
第廿七章 不曾远别离
久违的晕眩让萧曜差点没站稳。看着久久不起身的冯童,萧曜表无表情地问:“另一个人是谁?”
冯童始终不说话,萧曜沉下声来:“我去问元双。”
“求殿下宽容几日……”忽然,冯童抱住转身要走的萧曜,哀求道,“元双糊涂,自己偷偷服了药……”
萧曜怒道:“这么大的事,你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么?”
冯童连声恳求萧曜息怒,萧曜也不听,用力甩开他,只想去找元双。刚进后院,又被人按住了肩膀,定睛一看,竟是程勉追来了。
他一口气全噎在了胸口,不知道从何说起。而程勉看来尚不知情,颇诧异地问:“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一想到两个人不久前还在那赵泓的婚事玩笑,萧曜又气又悔,撒气般地反问:“你也不知道么?”
程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久不回来,我以为你喝醉了。冯童还跪在堂下呢。”
萧曜硬生生咽了口气,可事关元双,真不知如何说起。见他眼睛都红了,程勉难得追问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是元双。”萧曜踌躇许久,终于一咬牙,附耳说了。
得知消息的一刻,程勉果然也愣住了,片刻后却反问:“确诊了?”
“我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情愿的么?有没有被强迫?”程勉又问。
像是凭空泼下来一盆冷水,萧曜被问得一个哆嗦,顿时心慌得厉害。程勉微微皱眉:“一问三不知,你发什么脾气?你先回席吧,我去问冯童。”
萧曜哪里还有回去喝酒的心思,摇头说:“我不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得问清楚。”
“她要是有心上人,就不是大事。”程勉看他一眼。
萧曜气得直咬牙:“冯童说她吃了药,还不是大事!”
“这种要害事,怎么不早说。”程勉沉下脸,“小孩子又不会凭空来。还是要问元双。”
这时,萧曜又莫名畏惧起来,一动不动看着程勉。程勉被他一直盯着,也没了计较,叹口气:“冯童多半是知道端倪的。他不说是么?”
萧曜胡乱点了个头,程勉再没多问,转身找冯童去了,丢下萧曜一个人在院子里生闷气。萧曜许久没有为什么事心烦意乱至此,一想到元双吃了堕胎药,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
好在程勉很快和冯童一起来了。萧曜极不耐烦地阻止了又要跪倒的冯童:“你赶快让人把葛大夫找回来!元双的孩子呢?还……”
他问不下去了。
冯童压低声音:“五郎已经吩咐了。殿下……求殿下不要动怒,也顾全元双的颜面。”
萧曜手脚都麻了,又伤心又愤怒,声音却也放低了:“她竟然瞒到现在。”
“殿下息怒。奴婢实在是不知情……”冯童几乎哽咽了。
萧曜下意识望了一眼程勉。程勉始终是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待冯童略平复了情绪,他缓缓开口道:“我先陪殿下回席,待葛大夫到了,殿下再过问也不迟。孩子还在不在?”
“不知她找谁讨的药,不怎么见效,孩子没打下来……”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颜延又找了过来。他一见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刚要问,反而被萧曜截过了话头:“我这里出了一桩急事,再无心饮酒了。”
“那就不喝。要紧么?”
萧曜摇头,又点头,坦诚地说:“事关他人,我也不能细说。请你回去转告一声景彦,替我道个歉。我改日再补上。”
颜延深深看他一眼,点头答应后,还问了一句帮不帮得上忙,萧曜一味摇头,又让冯童将薛沐一并送走,只恨不得立刻清净了才好。
可是当庭院中只剩下程勉和自己后,萧曜又觉得这院子里静得骇人,以至于让他都心慌气短起来。蓦地,他听见程勉的声音:“你要不要去见元双?”
萧曜狠狠摇头,又很快回过神,迟疑地反问:“……我要不要去见她?见了问她什么?”
“她总归是心里害怕,才出此下策。你们一直亲近,也许有些她不敢和旁人说的话,对着你就说了。 ”程勉神色比之前缓和得多。
直到此时,萧曜初次意识到在自己和元双之间,原来也是有“男女之别”。她服侍他十余载,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之一,可是在她遭受莫大痛苦之时,他一无所知,亦无能为力。
“不去了。我等一等葛大夫吧。”萧曜颓然说。
可他甚至都没和葛大夫打照面,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卧室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徐徐跳动的灯烛出神。脑中虽然千头万绪落不到实处,但反复浮现在眼前的,是早前京中的一封来函——池真生下了个男孩,这近十年来宫中诞生的唯一的孩子迅速被封为信王,几个月后,所有的封赏和庆祝再没了痕迹。
大内多年来没有生育,无论是内廷还是外朝,都不是秘密。宫中上下心照不宣的至大秘密,是那些无法出生、或是早早夭折的婴孩。每次看到元双虔诚地为池真祈祷,萧曜都能感觉到其中隐秘的恐惧。可她的恐惧不仅成了真,连她自己,也要坠入萧曜不可碰触的恐惧中了。
剧烈晃动的灯花刺痛了萧曜的双眼,也让他看见了程勉就在咫尺之遥:“……你怎么没走?”
灯光下程勉的神色很是平和,语调亦是气定神闲:“我也想等一等葛大夫。”
几个时辰前重逢的欢乐和旖旎已然远如天边云烟,萧曜口中发苦,声音也干涩不堪:“她从来也没提过。”
可要萧曜再去想过去几个月里元双是否举止有异,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自他有记忆以来,元双就始终在他的身旁,陪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发病,熬过母亲离开的岁月,又跟随他一起来到连州——
萧曜悔恨地重重一捶几案,这巨大的响动引来程勉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她能不能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