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谦与朱碧水的注视下,梅砚寒沉默地打开了宝庆王府妃的赏赐。
一个小匣子里装着一张房契与一串钥匙,宝庆王府出手之阔绰再一次让魏谦惊叹。梅砚寒打开房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钥匙上刻有梅府二字。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宝庆王妃给清水词人的赏赐,更不是池鹿鸣给他的私人礼物,而是代皇帝赐给姐姐的。
再往下翻,有一张字条,无头无尾,上书:梧桐待凤归。这是池鹿鸣的字,她怕梅砚寒意气用事,示意他耐心。虽然没有借此剧助姐姐实现归国宿愿,但他也知此事不可再强求,只有等待。
班主魏谦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立马抓牢了宝庆王府这块招牌。他迅速与华仙园达成协议,以其作为南戏红火调在北地的传承基地。上京从此掀起了红火调之风,短时间内虽不足以与黑水调并立潮头、平分秋色,但已然给这个保守的都城开了一扇窗户,引南来之风。同时也带动了其他戏曲、说唱、杂耍等到上京求一席之地,伴随的还有南地的饮食、服饰、首饰等店铺也都涌来发展。
华仙园在上京一直声名不显,未想到以一出《蒙尘记》起家,后列入上京四大名园。其园主福老板与昆仑班班主魏谦以此位登富榜,众人皆道此二人是受益于宝庆王妃一己之好,却不知真正原因是祈元帝借此推南北相融之国策。可见所谓命也、运也,皆需随势而行,而势又依权而定。
随着红火调的盛行,各种班子风涌而来,各种本子层出不穷,《蒙尘记》早就成了一个象征。说到这部戏,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它开红火调在北都之首,而它的故事情节逐渐被淡化了。其中隐秩的前朝旧事,塞外故人,不过是一个话本子故事而已,就如同才子佳人之事一样,只在纸上戏里。民众总是这样追逐成风,又极为善忘。
祈元帝一石三鸟,既淡化处理了《蒙尘记》引导的舆情,维持了既定的边塞策略;又保留了对前朝山城公主的橄榄枝;还借戏曲之端推行融南入北新政,极为满意。
皇帝跟皇后商量了一下,池鹿鸣父母因前朝身份不宜再加赏爵位,但她此功不可不赏。故在西城选了所宅子赐予鹿鸣母家,并不勉强他们迁来长住,只表示帝后恩赏。
其后,池鹿鸣“奉旨听戏”,公开大力推捧红火调。她再也没有见过梅砚寒,在十余年的生疏之外,再加上政治立场不同,彼此更不知道能谈什么了。
她偶尔会从昆仑班班主魏谦处听到他的讯息,他来往于大漠与上京,两边都居无定所,随性而至。他好音乐舞蹈,凭兴趣偶尔写写本子或曲子,大都能流传;此外又与二三同好周游天下,一去就几个月。他于两地有极好的便利条件,然而他并不借此行商贾之事,在魏谦看来这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鹿鸣懒理魏谦那俗人,这个世界总是这么可笑,魏谦是梅砚寒昔年在太学的同窗,他也出身世家,但他就放得下身段,积极入世,取得了世俗的成功。
梅砚寒依然还是那个傲气十足的清贵公子,他永远也不会放弃自我去适应俗世,他心中自有标准,不肯轻易妥协。或许,池鹤鸣他当年选择离去也是另一种坚持。不知不觉中,池鹿鸣第一次想到哥哥不再回避。
关于梅砚寒,何从还打探到魏谦不便与宝庆王妃说的一些消息。花旦朱碧一心痴恋清水词人,这不是秘密,不仅在昆仑班,甚至上京整个红火戏圈子都知道。
池鹿鸣回想那个女孩子,那是一个成熟有主见的人,比她十五岁时强多了。
☆、番外
春日的一天,宝庆王府一早开门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女客,既无拜贴,又无跟班,只身一人,还未戴帷帽。她自称名唤朱碧,求见王妃。
宝庆王府的门房虽受王爷影响较其他高门贵宅稍为和气,但亦还是有规有矩,不是什么人都往里面领的,故门房几人都不欲理她。
这位朱姑娘嘴甜脸笑,说自己是红火戏花旦,王妃喜爱她的戏剧,曾到后台去看过她,跟她说过话。门房明白这都是些套话,并不能证明她与王妃有特别交情,或值得王妃破格接见一个戏子。
门房问她有何事,她支支吾吾又说不出来,门房更加不敢帮她传话了。朱碧无法,就在门房边站着等候。
及至过了响午,宝庆王骑马从外面回来见到她,问了门房,他估摸是见池鹿鸣现在捧南戏,或想有求一二,亦未理会,就进去了。
宝庆王进了内院后,见池鹿鸣今日竟然未午睡,笑她道:“你如今树大招风,花旦都在门口坐了。“
池鹿鸣亦笑道:“幸亏是花旦,不是小生。”又问究竟是什么事?花酒上的常客宝庆王自然也听闻过朱碧的大名,便告知了她。
池鹿鸣听了,略为了然,隐约觉得或许她来找自己,或许与梅砚寒有关。她左右无事,便让人唤她进来。
旁边的宝庆王一边更衣一边提醒她:“来者都是客,是请进来。”
池鹿鸣赧然,羞愧道:“王爷乃真君子。”
宝庆王骄傲道:“哦,王妃今日始知?”眼见他打蛇随棍上,鹿鸣不禁气结。
池鹿鸣并未更衣,一身家居常服就接见了朱碧。今日她着一身棉布衫裙,仅戴了一支别致的木钗。她生于富贵之家,却并不喜贴身穿绸着缎,夏日反而更喜欢着麻,且衣宽袖广。她这个下里巴人的习惯以前常被外祖母诟病,她成婚第一年也怕宝庆王在意,后两人相处,发现他于此类事上极是随意,当下她就放任自我了,宝庆王倒的确毫不在意。
朱碧今日打扮得比较正式,饰品品相不错,想来是把当家花旦的全部身家都穿戴出来了。她一见宝庆王妃荆钗布裙,自己略微尴尬。或许上位者就可以这样毫无顾忌与随性。
她急忙上前向池鹿鸣见礼,池鹿鸣让她免礼起身,招呼她看座喝茶,仔细打量她。这大半年来,她身量更高些了,身材也略丰满些了,面容饱满,白里透红,隔得近还能看见她脸上的茸毛,年轻真好。
朱碧也毫不见怯,同时也在打量池鹿鸣。王妃挽了个堕马髻垂在左边,面容清减,未施粉黛,虽衣着不鲜,但双目炯炯有神,很有一种气场。
池鹿鸣开门见山道:“朱姑娘此来是为何事?”
朱碧见她毫不绕弯子,来时的勇气早就失了一半,忽然有些退缩。她虽有些慌张,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干脆心一横,跪下说道:“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池鹿鸣并不问她何事,缓缓道:“求人不如求己。”
朱碧未想被宝庆王妃截住了自己的话头,竟不知如何接话。池鹿鸣见她知难,亦不催促她,任她心里打起小九九。
朱碧沉默半响后,又鼓起勇气说:“求王妃助我。”
池鹿鸣笑道:“各人自有渡口,自有归岸,无人可助。”
朱碧见她只与自己打机锋,急道:“只求王妃告诉我,他究竟是不是自小便对女子毫无好感?”
池鹿鸣不想她情急之下如此直接,有些不快,问道:“你说的是谁?我又如何得知他人之事。”
朱碧见她装聋作哑,气愤道:“你与梅公子青梅竹马,怎么会不知?”
“放肆!”小满上前呵道。
朱碧霎时哭出声来,道:“王妃,我不是要冒犯您。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禀性?我是否还要坚持?”
池鹿鸣有些后悔,不该为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见了这个痴恋梅砚寒且口无遮拦的女孩儿。她喝了口水,道:“你既胸中自有丘壑,照画就是,如何又半途而废?”朱碧听了,止住了哭声,端详她,琢磨她的话。
池鹿鸣又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我年长你许多,仅有一言相赠,若有所求,只为本心,不为结果才好。事若无成,亦不后悔。”
朱碧前话尚未消化,又得她如此指点,竟有些痴了,只觉得脑子尚转不过来。不过她惯常背剧本,先不求理解,背下来再说。
池鹿鸣说完,让她自己去悟,自己起身走了,小满随后跟着。朱碧见主人走了,觉得无趣,也不好再留,起身向外走去,自有人引领她出府。
待朱碧走到半路,有位侍女追上来叫住她。原来王妃还有一份赏赐给她,朱碧接过一看,是一支玉如意。她顿时感觉暖意涌身,欣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