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一直在外,并未受到过多冲及。当大祈朝建立后,他从云南来东洲的路上还顺手牵成了几笔生意,手头也很活络。他下一步计划去北地的上京,他似乎是一条活鱼,在新朝依然能找到水,让他活蹦乱跳。
对于舅父的归来,池鹿鸣更是非常高兴,而且她的父亲也快回来了,一切的不如意似乎就要过去了,即使回不到原来,但也不会比现在更难了。更重要的是,去安城之时她就提议去投奔舅父,现在她或许可以跟随舅父浪迹天涯而去了。
沈沉与友人约好在上京会面,他不能再等池遇了。他给了沈浮一笔银子,让姐姐与池遇商议在京都买个宅子度日,承诺会定期寄来银票供养他们。沈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全家竟然要依靠这个不着调的弟弟,想起原来对他多有呵斥很是歉然。
沈沉走后几天,池遇与钟顺伯果然放出来了。全家相见,喜极而泣。池遇清减了很多,夫妻俩见对方俱已老矣,更是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池遇不愿回旧京安宅,他不愿意离开儿子,其实众人都知道,他更不愿回到那个他视为耻辱的地方。于是他们决定就在东洲,在离鹤鸣墓庐不远的地方买个农家小院,就在此地伴儿子长居。
东洲于池鹿鸣而言,如同京城于池遇一般,这里也是她视作耻辱之地,她不愿意长留此地。她当然不会去打破父母的计划,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任性率性的少女了,她选择了沉默与顺从。
池家在曲江边买下几间屋子并几亩田地,池遇每日读书劳作,县主含饴弄孙。他们的夫妻关系虽然回复不到池鹤鸣亡故之前那般亲热,但彼此都不再提及往事,也能相敬如宾,如一对寻常夫妻。
沈访娘坚贞沉静,她上奉公婆、下育儿子,内做女红、外管家务,极是能干与沉着。界水一家三口就更不用提了,尽心尽力,不管世道如何变换,始终忠诚于主家,或许还有因池鹤鸣之逝而赎罪的良善之意。
安定下来后,浣衣都由钟妈妈接过去洗了,鹿鸣不要再做这恼人的活计了。闲下来的她忽然觉得这个家并不需要自己,她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她也不甘心这样过下去,她自问自己是做不到像沈访娘这样安之若素。
沈访娘是为夫君池鹤鸣守节,或者说她觉得池鹤鸣值得她为之坚守。然而池鹿鸣未来能有什么好婚事呢?即便有舅父沈沉的接济,她也无法相像自己在某个农家小院重复劳作地过完一生。不,她不甘心,如果是这样的婚姻,她宁愿不要。
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她起了一个大早,拿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与从沈沉那偷来的银子,离开了这座朴实的小院。她到了东洲城里迅速买了一套男装置换了,尔后径直朝码头去了。沈沉临走前给姐姐留下了他在上京的地址,池鹿鸣暗暗记下来了,她要去找舅父,跟随他走遍天下。
池鹿鸣一向晚起,等到池家发现她留下的书信,待钟伯与界水赶到岸边时,她早已上了渡船到了江中了。
池遇不以为意,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沈浮心下焦急,反驳道:“她是男儿吗?莫不是要学了姜惠卿?”沈访娘劝慰公婆:“父母大人请放心,待妹妹到了上京,舅父也定会把她带回的。”众人一听皆以为是,沈沉肯定是不会放纵她的,想必会把她全须全尾送回,于是略放下心来。
☆、世事如今尽服输
池“公子”鹿鸣从水路再转陆路,万幸颇为顺利到了上京。
大祈初立,城门防范严格,入城之人需排队验明身份进入。此刻已临近黄昏,池鹿鸣分外焦急,她一个女孩儿若今天进不了城,流落城外究竟不妥。她越想越张惶,拼命挤到城门口,欲要进去。
众人皆拥挤至城门处,守门官差心下焦躁,骂骂咧咧,叫嚣要列队,否则一个也不放入。但人多杂乱,如何听命,城门处顿时乱作一团。池鹿鸣人瘦单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她只恨素日不曾习武,此刻毫无办法,只得将包裹抱在胸前以防推搡。
忽然一骑官军从城外策马而来,喧闹的众人纷纷自觉分列两边,腾出一条道来让他们先入。连最吵闹的孩儿都被大人揽在怀中吓得不敢出声,唯恐卷入他们的马蹄之下。随着人群安静,池鹿鸣才稍稍站定,好不容易吁了一口长气。
马蹄声渐至,池鹿鸣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这骑官差似乎是大祈禁军,都是些少年郎君,好不威风。池鹿鸣莫名一阵心酸,曾几何时,她也要忍受自己曾经鄙视的武夫耀武扬威了,现下自己与这群人已是了云泥之别。想到此,她不堪尊严扫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待这骑人马进城后,人群复又迅速围拢,向城门挤入。池鹿鸣在人群中百般奋力,依然不得其法。临到关门,左右总有人从侧面包抄把她挤下;且她又只有一人,无法抱团取胜。几次三番,她终于放弃,只求能前面的人迅速通过,还留些光阴让她赶在关城门前能进入。
正懊恼之际,忽然有个兵差指着她道:“你,过来!”池鹿鸣未曾留意,不作应答。
兵差又把人别开,用长矛指着她道:“哎,傻子,就是你,过来!”池鹿鸣顾不上计较他无礼的称谓,又被旁人推着过去了。
差人问她:“你可是旧京人士,姓池?”池鹿鸣呆呆点头。
差人道:“你先进去!”池鹿鸣不想好运降临,来不及细想,忙往城内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回过头向差人道谢。差人不耐,向她挥挥手。
入了城内,夹道中人行有序,不再像城外那般拥挤。池鹿鸣放下心来,不由大喜,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又行了百余步,忽然前头有一马,马旁立有一人,是一位少年郎君。
池鹿鸣不敢多看,正欲过去。那人叫住她:“池鹿鸣!”鹿鸣停下细看,原来是一身锦绣的徐来。两人一年多未见,也难为他竟然还认出了一身缁衣女扮男装的鹿鸣。
池鹿鸣方醒悟过来,原来是徐来让差人先把她放了进来。她连忙向他福了一礼,谢他相助。徐来还是那幅吊儿郎当,挥着马缰绳,问道:“你来上京何事?落脚何处?”
池鹿鸣听闻徐清风背弃君主,开门纳敌,又献欧阳氏一族骸骨,故而列为新朝权贵,随祈元帝移居上京。如此不忠不义之家,池鹿鸣不欲与他多谈,不答他的话。
徐来毫不介意,兀自热情道:“可先去我们府里,你们姐妹正好叙旧。”
池鹿鸣斜了他一眼,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傅执玉与她二人二人一向不对盘,更没有去投靠的理由。但她不好意思刚受了人家的帮忙就翻脸,轻声道:“我舅父在等我。”
徐来不疑有他,爽朗道:“那你先安置了,过后你们姐妹再聚。”说完还将徐府地址告知与她,又叮嘱她必要来府上一叙,池鹿鸣支吾应了。徐来还要与她说话,他的同僚等不及了,阴阳怪气地唤他。池鹿鸣趁机与他作别,匆匆前行。
徐来意兴阑珊,回归队伍后,有一二同僚笑他:“怎舍得把那清秀的小哥儿放走了?”徐来笑着抽他一鞭子道:“别瞎说,那是我兄弟。”池鹿鸣隐约听见了,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暖意,在这个陌生的城池,她或许并不是无依无靠。
池鹿鸣想起徐来少时也随父亲任上曾在京城居住过,有一年花朝节时,他当街调戏小娘子,被她与梅砚寒撞见,砚寒与他几欲打起来,两人翻脸成仇,再不说话。如今她与梅砚寒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又想,幸好砚寒先去了塞外,否则落魄如她,必不愿再见徐来;正如她,绝不愿与傅执玉相见。
池鹿鸣不喜欢上京,这座城池虽然古朴恢宏,但天气不明朗,总让人感觉灰蒙蒙的;虽然很热闹,但不是旧京曾经那种生气勃勃,光是一种闹,感觉四周都是嘈杂喧闹。她更不喜欢上京的食物,大都以裹腹为主,不求精致;味道也不喜欢,偏甜腻。即使这里已是大祈朝的京城,她骨子里还是把它看作大祥的边界之城,不可与昔日的京城相提并论,或许她以这种方式执拗地保持一点自尊。
池鹿鸣孤身一人出行,很是谨慎,未在外闲逛,直接按舅舅给的地址找去。她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找到这处不起眼的宅子,也未有府名。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沈府,又怕唐突了。正犹豫着,一个仆人走出来,池鹿鸣问这里可是沈宅?仆人道是。池鹿鸣说自己姓池,是沈老爷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