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圣人不但没答应阿爷,还命皇后着意抬举你,背地里却告诉阿爷:孩子们的亲事由他们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战事平定了,若你还不肯嫁给太子,他再找个体面的理由让你退出遴选。”
滕玉意暗忖,圣人这样安排,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开明。只是这样一来,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战事平定之后了。
滕绍又道:“另有一事需让你知道,太子也极力主张削藩,皇后赏你羯婆罗香虽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许的。”
滕玉意面色微变。
滕绍抬手往下压了压:“邓武二人早在名册上,临时把你加上去,与太子本人脱不了干系。上回的玉真女观赏花宴,太子应该是第一回见你,不过他素来稳重,就算目前对你有些好感,也会好好考量之后再做决定。你放心,太子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不会强迫更不会使阴私手段,你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万事等阿爷从淮西道回来再说。”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爷这次出征,大约要多久回长安?”
“最短三月,最长半年,你安心在家里养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权尽数归于朝廷,阿爷便告病在家,专心替你张罗亲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为母亲枉死之事深恨父亲,这些年跟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本以为父亲这一生都会戎马倥偬,今晚他竟然主动说出要告病回家的话。
滕绍回身走到阁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灯影照亮他鬓边的白发,一下子就见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亲彭思顺当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顺死后,京畿两道仍有不少彭家的旧部,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对讨伐淮西道,估计与长安彭家的党羽甚众有关。可惜军情紧急,来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绍一面说,一面慢慢揭开覆在那东西上的妆花锦,等那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润,琴首上镶嵌着螺钿,处处精巧瑰丽,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母亲陪嫁之物,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时便精于此道,父亲常年征战,母亲常会借着抚琴纾解相思之苦。
滕绍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自从你阿娘走了,阿爷已经许久没听人抚过琴了,今晚阿爷有些乏累,你给阿爷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我不会抚琴。”
滕绍苦笑:“我听程伯说,这些年你苦练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个中高手,你能练到这地步,应该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并不好此道,只是担心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关于母亲的痕迹,凡是跟母亲有关的东西,她都会千方百计保留下来。
唯独这把琴例外。
这琴曾落到父亲那个叫邬莹莹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幼的她拼死不肯放手,根本不可能夺回来。
而夺回之后,她又因为嫌弃这把琴被邬莹莹摆弄过再也不肯碰了,没想到父亲把它收在了书房里。
滕绍自顾自拨弄琴弦,伶仃的乐调从他指尖溢出来,技巧并不娴熟,但能听出是胡人名乐《苏慕遮》。
滕玉意越听脸色越难看,就在母亲去世前不久,她曾无意中撞见邬莹莹与父亲在书房私会,彼时吐蕃再次进犯,河陇一带告急,父亲正要率军出征。
邬莹莹以此曲相赠,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滕玉意记得自己闯入时,邬莹莹满脸是泪。
而她的好父亲,正默然立在案前看着邬莹莹抚琴。
曲子幽咽凄恻,两人好像都有些痴怔了,不知过了多久,滕绍转头看到滕玉意,脸色隐约闪过一丝惊惶。
滕玉意当时才五岁,但也看出来两个人不对劲,这个邬莹莹是父亲的表妹,半年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父亲对母亲说,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无依,表妹已许了人家,但离出嫁之日还有半年,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亲事事以父亲为重,自然满口应许,当即命人拾掇出一个幽静的院落,好好安置邬莹莹。
起初母亲常跟邬莹莹走动,邬莹莹活泼机灵,编出来许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为擅长拉拢人心,连府中下人也对邬莹莹颇有好感。
过了没多久,母亲不知何故开始疏远邬莹莹,有时滕玉意想去找邬莹莹玩,也会被母亲拦住。
正是从那时起,母亲身体开始抱恙。
再后来滕玉意就在书房撞见了那一幕,她未将此事告诉母亲,可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母亲当时已经怀了身孕,气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儿,身体彻底垮了。
回忆到此处她猛地抬起头来,耳畔琴音不绝,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她忍无可忍,快步穿过房间,霍然推开门。
滕绍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脚步,厉声道:“阿爷口口声声怀念母亲,却连阿娘在世时从不奏胡曲都不知道!这首《苏幕遮》只有一个人弹过,阿爷用母亲的遗物弹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谁?”
滕绍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滕玉意眼睛赤红:“阿爷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提醒我,这把琴我永不会碰,这曲子我每听一回就想作呕!我永不会忘记阿娘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诏国过得好好的,阿娘却已成了一堆白骨,而这一切全拜阿爷所赐!”
滕绍面色铁青,断喝一声:“够了!”
滕玉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去世那晚,下人们忙着装殓,年幼的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自顾自爬到棺中,张开胳膊对母亲说:“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来抱抱我。”
可不论她怎么哭闹,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无措,在棺中抱着阿娘哭了起来。
从那日起,再没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没人抱着她在花下唱儿歌。没人笑着替她梳发,没人手把手教她写字了。
阿娘下葬后,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她周围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留下的那个布偶。
她想起母亲那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对父亲的恨意怎么都压不住。
滕绍撑着条案起了身,刚一迈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爷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不懂对仗,没替你阿娘画过一次眉,没陪你阿娘摘过一次花,那时候吐蕃和南诏国进犯剑南道,正是军情最险急之时,阿爷每回出征回来,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爷连你阿娘爱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着头用手指轻抚琴身,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阿爷却知道,你阿娘爱抚琴、爱作诗,茶道刚兴起时,你阿娘是两京第一个熟习此道的,每回长安有人出新诗,她过目成诵,国子监那些刁钻的算学,她算得比谁都快。这世间的事,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他嘴唇颤抖起来:“她有许多爱好,阿爷都不甚了了,但阿爷还是要说,你娘在的时候,是阿爷这一生最快活的岁月。阿爷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泪看向滕绍:“既如此,为何会有邬莹莹?”
滕绍咬了咬牙:“阿爷早跟你说过,阿爷当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邬莹莹,阿爷这一生亏欠你阿娘多矣,但从不曾背叛过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亲,只觉得讽刺莫名,父亲想不起阿娘弹过的曲子,刚才信手一弹,却是邬莹莹弹过的《苏幕遮》。
或许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个阶段对邬莹莹动过心,而这对于深爱父亲的母亲来说,无疑比死还难过。
她恨声道:“阿爷敢说一句阿娘患病与邬莹莹无关么!你把她带到家里,可曾想过引狼入室?那时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医官给阿娘看病,自己却专程送那个邬莹莹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亲手将阿娘逼上了绝路!”
滕绍目光刹那间变得极严厉,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颓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着无尽的凄楚和痛苦,哑声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爷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后阿爷没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爷自认亏欠你阿娘,愿意承受这一切,可你不一样,阿娘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何时才肯彻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极点,更咽道:“好啊,把阿娘还给我就行了!”
她迈过门槛,头也不回,漫天的飞雪兜头扫过来,一瞬间迷了眼,面上湿湿凉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她推开下人们递过来的手炉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