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343)

其实早在她告诉他三年后被人用毒箭暗伤的事,他就应该想到滕玉意不对劲了。

滕玉意如此敏慎,怎会把一场梦当真?让自己的阿爷提醒他还不够,为了让他真正重视这件事,甚至不惜编造出小涯能预知的谎言。

除非……滕玉意很肯定这件事会成真。

除此之外,她还一再说自己日后会被一个黑氅人所害。

还有上次武绮那件事,滕玉意的表现也很异常。

经过今日李淮固的事,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预知”后头的事。

不,滕玉意那份发自内心的忧惧,绝不可能只是所谓的拥有预知能力就能解释的。

她分明像是提前经历过一遭。

李淮固也是如此,所以她明明不是阿孤,却能提前做出一模一样的布偶。

他看一眼后头的端福,确定端福暂时听不到他和滕玉意的对话,拦到滕玉意面前,低眉望着纱帘下的脸庞。

过片刻,他开口道:“你跟李三娘一样,也知道一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对么?自从我认识你,你身边便总带着一大帮护卫。你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老担心自己会出事?”

滕玉意胸膛起伏,蔺承佑的眼神那样熠亮,仿佛看到她心底的最深处。

她猛地把头转到一边。

蔺承佑目光跟着移动,专注地望她一会,再次开腔:“你瞧,你现在不只是我的心上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世上除了你阿爷,最不可能害你的人就是我了。无论你在怕什么,我都替你分担,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跟你一起扛好不好?”

滕玉意心口一更,不知道为什么,蔺承佑这番话,让她想起自己出事前的那个冬夜,她一个人走在漫天飞雪中,风声呜咽,细雪扫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表姐被人害死了,半年前姨母也走了。天地间一片寂寥,正如她孤寂的内心。

可她并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父亲的噩耗,和即将谋害她的杀手。

当她终于没能逃过噩运,被人扔下冰塘时;当她在冰水中沉浮,慢慢接近死亡时;依稀记得,有个少年前来救她。

那少年很有本事,不但很快就破解了黑氅人的邪术,还跳入水中救她。

弥留之际她视线已然模糊了,只记得那少年身手矫健。可惜她没能等到他拉住自己,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想到此处滕玉意攥紧了手指。会不会,会不会前世那个模糊的身影,就是蔺承佑。

记得前世阿芝在她房中看见过自己的布偶,出事的那一晚,还曾让人递帖子到府中。

程伯告诉她阿芝郡主翌日会登门拜访,还说会带一个人来找她。

说不定,阿芝要带的那个人,就是蔺承佑。

蔺承佑从自己妹妹口中得知她有那个布偶,怀疑她就是当初的阿孤,毕竟前世只有她叫阿孤,前世也只有她拥有那个布偶。

也许蔺承佑等不及第二日再来了,好奇之下,当晚或是到她府外转悠,或是过来拜访,结果意外撞上府里出事。

是他?会是他么?滕玉意眼里有泪花在打转,瞠圆了眼睛想仔细打量蔺承佑。

原来他曾那样奋力营救过她。

啪嗒,眼泪冷不丁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有了第一颗,紧接着就是无数颗。

滕玉意忙回过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珠。

蔺承佑当场愣住了。

他知道这话会让滕玉意有反应,但不知道她反应会这样大。

滕玉意心性坚定,哪怕遇到再艰难的险境,也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

她哭得那样伤心,显然难过极了。他有些无措,抬起手来想替她抹眼泪,才想自己和她站在街角,何况隔着帷帽,抹眼泪还得先撩起纱幔,她也未必肯依。

他只好缩回手。

“怎么了?”这次的语气很小心。。

滕玉意抽抽鼻子:“没什么。”

转过脸来,再次端详蔺承佑。

一肚子的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望着望着,她眼里再次涌出了泪珠。

蔺承佑心里越发纳罕,虽然不知滕玉意到底为何难过,但看着她哭,他心里也不好受,喉结滚动了下,勉强笑着说:“行了,前头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要是不想告诉我,就什么也不必说。你只需知道,日后有我为你遮风挡雨,无论遇到何事,万事我都替你扛——欸,你别那样看着我,我没说一定要你嫁给我,你不嫁给我我照样会这样待你。”

滕玉意噗嗤一声,含着泪花又笑了。

蔺承佑不自觉也跟着笑了,松了口气道:“饿了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滕玉意抹了把眼泪:“我想吃上次在平康坊吃过的饆饠。”

“诃墨做的?没问题,这就带你去找他。”

滕玉意点点头,蔺承佑领着滕玉意找寻成王府的犊车,不料宽奴拨开人群跑过来。

“世子,那个李三娘突然写了一封信让李将军送呈圣人,说是她知道彭家造反的证据,看样子像戴罪立功呢。”

滕玉意一怔。

蔺承佑也有些吃惊,他倒是小瞧了这个李三娘。

伯父正愁找不到彭家造反的确凿证据,假如李三娘提供的证据属实,朝廷立刻可以围兵彭府了。

滕玉意也在心里盘算,万万没想到,最后揭发彭震的居然是李淮固。

蔺承佑嗤笑道:“她打得好算盘,明知有人谋反,手中拿着证据不肯说。这个时候说出来,未必能减罪,说不定罪加一等。她现在人被关押在何处?我去会会她。”

宽奴说:“圣人想当面询问李三娘,将她押到宫里去了。”

“备车,我们走。”

宽奴一走,蔺承佑扭头看滕玉意,低声说:“到了找寻答案的时候了,我们走吧。”

滕玉意抬眸望着他,眼里依稀有残余的泪痕。

蔺承佑心里有些发涩,这就是他找了许久的阿孤啊,当年一松手,错过了这么多年。他露出一个笑容,语气空前郑重:“我带你去找真相,滕玉意,你放心,这一回,我再也不会中途撇开你了。”

第119章

李淮固被关押在大明宫延英殿外的一处值宿房。

夜色深沉,屋中四角点着羊角灯,灯光摇曳如轻纱,照亮李淮固惨淡的神色。

她呆滞如一尊石雕,已经许久未挪动过了。

那些证据早前在麟德殿时就已经一一呈给圣人了,现在除了等待最后的发落,她再无他法。

打从几年前起,她就让父亲动用所有力量暗中搜集彭家造反的证据,搜集到今年,证据已经足够充分。

这份政治筹码,沉甸甸金灿灿,只要拿到圣人面前,分量堪比开国随君打江山的功劳。

她原想在彭家造反前一月拿出来,这样既不会引起外界的疑心,又能在圣人苦于拿不出平蕃之良策时,及时为圣人送上一份甘霖。

她知道彭家会怎样集结中原几个临近蕃道的兵力,也知道彭家会率先发兵扼住陈颖水路。

前世朝廷因为错失了一步先机,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才成功平叛。

而今她可以抢在彭家的每一步行动之前,及时让阿爷和朝廷做出准确的应对之策。

只要阿爷再在攻打彭家叛军时胜上几场,那么日后朝廷论功行赏,阿爷就是首功之臣。

滕玉意的阿爷再会打仗又如何,只要被阿爷占了先,事后只能靠边站。

以圣人一贯的仁厚,李家少说也会被颁赐国公侯爷之类的爵位,从此扶摇直上,跻身为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勋爵之家。

如此一来,李家再也不会被滕家处处压一头,别人提起阿爷时,也不会再说“那是滕将军手下的副将”。

“滕将军”,“滕将军”,难道阿爷没有名姓吗?!

还有滕玉意,以往在她面前骄傲得像只凤凰似的,阿娘每次带她去见滕玉意时都不忘叮嘱她收敛脾气,还没交往就自发矮上一头。

每回到滕家去,都能看到那些令她目眩的珍宝被滕玉意随意丢到榻上、几上。

记得初次见面,滕玉意坐在一堆珍奇玩具中托腮打呵欠,那满不在乎的懒散神情好像在说:瞧,你求而不得的珍宝,在我看来同草芥没什么两样。

她早就受够了这一切!

只要李家被封赏,她李淮固也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女子,日后滕玉意在她面前还能骄狂得起来吗?

恩情是第一扇窗,李家立下大功是第二扇窗,开启了这两扇窗户,成王府对她来说,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遥不可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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