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奴恭恭敬敬打起帘子,滕玉意昂首阔步上了车。端福跟上前,坐到宽奴边上。
蔺承佑翻身上马,伴在犊车边上。
天色不早了,日影渐渐西斜,夕阳照耀着暮色中的长安城,连树叶都染上了一层粉色的霞光。
但在蔺承佑眼中,此刻的长安城俨然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处处朝气蓬勃,让人心生欢喜。
往前行的时候,他不时转头看看犊车。
滕玉意在车里坐着。
上车才发现,车内的几上陈设了好些吃食,琳琅满目的,全是她平日爱吃的甜点。
旁边还放着小酒囊,揭开一闻,酒香四溢。
是上等的蒲桃酒。
这是贵胄人家常有的待客举动。
滕玉意正好饿了,就顺势吃了一块。
成王府的点心没滕府的甜,但意外的软糯。
桌上还有一个绿琉璃十二曲长盒,揭开盒盖,里头是一盒梅花形状的点心,点心外包裹着细腻的晶莹红粉,精致如一朵朵雪中红梅。
吃一口,脆如凌雪。
蔺承佑似是知道滕玉意在偷吃点心,在外头说:“多吃点。那叫红梅糕,我阿娘最喜欢吃这点心了。”
滕玉意正研究这点心怎么做的,闻言睨了睨车窗,原来成王府里一直就有类似鲜花糕的点心,蔺承佑倒好意思一次次要她帮他做。
枉她昨日一回府就替他做鲜花糕。
滕玉意说:“这点心比我做的鲜花糕好吃多了,横竖世子的病也好了,我就不用把鲜花糕送到观里去了。”
这是说她给他做好鲜花糕了?蔺承佑:“谁说我好了?宽奴,把我的药拿来,今日捉贼累了一整天,眼下又难受了。”
宽奴忙说:“正要提醒世子吃药呢,昨晚咳嗽一宿,到早上热才退,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能遭得住。”
滕玉意才不信蔺承佑还病着,然而听到宽奴的话,又变得将信将疑,昨日蔺承佑发烧是事实,她去的时候他身上的药味还未散,才一天,论理不会好利索。
折腾一天,说不定病气又起来了。
犊车到了一处街道,陡然停了下来。
滕玉意掀开窗帷往外看,犊车到了大隐寺外的戏场,华灯初上,街上男女络绎不绝。
蔺承佑在帘外咳嗽两声:“该用膳了,不用膳没力气说话。阿孤,你也饿了吧?”
谁是他的阿孤?滕玉意磨蹭了一会才动身,一下车,蔺承佑就把路边刚买的糖人递到她面前。
滕玉意接过糖人,嘴里却说:“我才不是什么阿孤,世子你认错人了。”
蔺承佑呵了一声:“哪个混蛋敢说你不是。”
“你。”滕玉意瞪他,“今日你当众说我的布偶是假的,布偶是假的,我这个人当然也是假的。”
倒是够记仇的,明知他当时在给李淮固下套……
蔺承佑摸摸耳朵,笑着点点头:“我混蛋,我不混蛋谁混蛋?小阿孤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没一早认出来。”
滕玉意骄傲地迈步往前走:“你说我是你的恩人,你有什么证据吗?”
“你叫过自己阿孤,这事总没错吧?你见过这世上第二个叫这名字的孩子吗?记得我问你为何叫这个古怪名字,你却突然冲我发脾气。”
滕玉意在心里想,这事倒真像她做得出来的。只是阿孤是她自己叫着玩的,这些年从未同别人说过,如果这件事真发生过,她不奇怪别的,只奇怪自己为何会把这个自称告诉蔺承佑。
蔺承佑乜她一眼:“还有那个布偶,我猜你小时候总带着它,因为你连出门赴宴都不忘把布偶抱在怀中。”
滕玉意依旧没吭声。别说五岁,直到现在她晚上睡觉都离不开布偶。
“你坐在岸边想自己的阿娘,想得直流眼泪,我为了哄你高兴,就说带你去找阿娘。我当时以为你跟阿娘走散了,今日才知道,那一阵滕夫人她……”
刚过世。
蔺承佑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滕夫人在世时应该很爱滕玉意,从她亲手给孩子做布偶就能看出来。
也许在滕玉意心里,始终不肯接受阿娘离世的事实,所以明知阿娘不在了,听到他说自己的阿娘认识许多女眷,也怀抱一丝希冀让他带她去找。
想起湖边那个孤孤单单的小身影,他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明明还有一肚子的话,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滕玉意听到此处,心里已经信了大半截,她的确叫阿孤,隆元八年她也的确来过长安,至于那个布偶——阿娘刚过世那一阵,她常抱着布偶到处找阿娘,可惜无论她找到哪个角落,都没有她阿娘的身影。
她清清嗓子:“那——后头的事呢?你答应带她去找阿娘,找到何处去了?”
阿娘已经不在了,她很好奇当时蔺承佑是怎么做的。
“我没做到。”
滕玉意一怔。
蔺承佑直视前方,勉强牵牵嘴角:“我答应带你去阿娘,却因为忙着跟别的孩子打架把你晾在原地,后来我去换衣裳,你跟在我后头。你手里拿着我给你的糖,对我说:小哥哥,你的糖。可是我——”
说到此处,蔺承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叫你别跟着我,语气还很不好。等我换好衣裳回去找你,你就不在原地了。”
滕玉意先是一愣,接着便异常生气:“蔺承佑,你怎么这样?”
蔺承佑仰头望天,先在心里把自己臭骂了一百八十遍,这才接话道:“我承认,我是天字第一号混蛋。这些年我四处让人找你,就是因为我想亲口对你道歉。”
说着拦到滕玉意面前,语气异常郑重:“阿孤,对不起。”
滕玉意把头扭到一边,她就知道是这样,要是蔺承佑当日好好款待了她,怎会连她爷娘是谁都没问出来。
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的?
她绕过蔺承佑往前走。
蔺承佑:“你瞧,我做过这样对不起你的事,如今总算找到你了,你是不是得让我好好补偿你?”
滕玉意还是很生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不着。”
蔺承佑毫不气馁,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金银珠宝你是瞧不上的。要不这样吧,你也跟我打过不少邪物了,知道狐仙都是如何报恩的吗?”
滕玉意脚步一滞,好奇道:“如何报恩的?”
“以身相许啊。”
滕玉意脸一红。蔺承佑的笑容那样无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羞恼地瞪他一眼,再次绕过他:“呵,你是狐仙吗?你是狐仙我就同意你以身相许。”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我不是狐仙,但我跟狐仙有个共同之处——”
滕玉意明知蔺承佑在卖关子,却忍不住再次接话:“你是人,狐仙是妖,你们能有什么共同之处?”
“这你就不知道了。狐仙不但对自己的恩人好,对自己的配偶更好,没有择偶也就罢了,一旦择偶,永世不会背叛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我呢,也是如此。”
说完这话,蔺承佑下意识抬头望天,与此同时,迅速拽着滕玉意退开一步。
还好这一次天上没再劈雷下来。
滕玉意自然知道蔺承佑在怕什么,不由有些好笑,这一乐,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蔺承佑观察完夜空,重新把视线挪回到滕玉意脸上,隔着纱帘,意外发现她望着自己笑,不由也笑了。
他这一笑,当真是双眸如星,说不出的好看。
滕玉意蹙了蹙眉,重新绷起脸道:“蔺承佑,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你要是再用言语轻薄我,我绝不会再理你了。”
说完,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越过他就往前走。蔺承佑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心里并不懊恼,好歹比起上一回,她没有转身就跑。
他负着手不紧不慢追上去:“我知道,你暂时不想嫁人。以身相许的事,日后再商量。反正我心里整天记挂着你,要不这样吧,从现在开始,无论你有什么愿望,我都想办法帮你实现如何?”
这个建议倒是不错,滕玉意认真想了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这个嘛让我考虑考虑——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心愿我自己都能实现。”
蔺承佑笑道:“说大话,你藏在心里的那个秘密也找到答案了么?不如这次让我帮你一起找啊。”
滕玉意猛地止步。
蔺承佑望着滕玉意的侧脸,心中有了然,更多的是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