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鸾心是熟悉的,鸾心没有回避,只是默然地正襟危坐,微微吐了一口气,聂云昭仓皇地收掉眼神,揭开一旁的香炉,用银簪拨了拨。
“张凌的二儿子张思维,如今是户部尚书,今冬刚履的职,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平步青云是谁一手促成的,想必你已了然,走马上任之后,这户部尚书,整个南烟的账房先生,果然非同寻常,算了一大笔账,国库的账自然不必说,他还一并把皇上的私账也算了,这南烟宫廷的账向来就是越查越乱,他倒好,在文武百官面前,将皇上的私账点算的一清二楚,每笔银子的出入,点算的一干二净,场面一度紧张,搞得皇上下不来台,只得把后宫掌事儿的太监交出去几个,当庭杖毙,好歹保了杨公公,这出朝廷闹剧最终以皇上应允,以后将后宫账册交予户部对账而宣告结束,今后每逢初一十五,这惊魂未定的杨公公可得拿着后宫一水的账册往户部去签批了,就是个太监恐怕都咽不下这口气,可万万没想到今上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权威扫地,户部一提要审后宫账册,他大大方方就应了。”
聂云昭顿了顿又道:
“说来可笑,整个南烟都是皇上的,可皇上如今花一毛钱都得朝野皆知,一不留神这银钱使的随意些,御史台那群老顽固“勤俭治国”的话头又是个没完没了,今冬外销炭的去向,恐怕皇上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聂云昭边讲边瞄到夜鸾心的纤指,这时候她正将两手的食指扣在一起,这是她费神揪心时的惯常小动作。
南烟朝野这出由账本引出的闹剧,鸾心通过飞羽卫很早就听说了,可如今在南烟地界,由故人之口听得事情的原委,鸾心内心又是另一番计较。
连聂云昭都体会到了父皇对放权事的不屑一顾吗?
她不信她的父亲真如聂云昭所说的毫不在乎,父皇热衷风月,淡看国事,这她知道,可父皇绝不会如此显而易见的大权旁落。
父皇近来来总是有些离奇的举动,鸾心至今琢磨不明白。
比如聂忌海谋反之事虽没有明刀明枪可也是昭然若揭,随可他全然没有对聂家赶尽杀绝的意思,甚至是装糊涂对此事不了了之,聂忌海也不傻,告病托职,赋闲在家,闭门不出。
父皇仍然把护卫自己和太子的要职交给了聂云昭,宸妃是聂忌海的人,父皇早就知晓,可依旧保着她宫妃的尊荣,皇长子夜长亭也无分毫牵连,甚至从边境调回了烟都。
鸾心自想起讲“别以为在南烟有聂家就够了”的那人就给父皇去了信,可如今南烟这形势,父皇哪儿像是将那信读进去了的意思?
自己的远嫁的原因又有多少是父皇没有讲出来的?
母亲的事呢?母亲的事,父皇又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鸾心又想起了那日玉萼那番轻易就让她夜不能寐的话,她没想到此次回南,本意是搞清楚外销炭的事情,回南第一步就又是母亲的往事找上门来。
她绝不相信母亲只是玉萼口中的“暂时”殒命,母亲咽气的时候,她就站在她身旁,“母亲还活着这个念头”在玉萼话音刚落的时候,石破天惊地从鸾心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猛浪。
转瞬又被鸾心清晰的回忆平息了下去,绝不可能……可她提到了续命轮,又是续命轮……
“此事听来离奇,公主心有疑虑不稀奇,我家主人说了,能费多般周折,勉力当面将此话讲给公主听,自然是有实证作保,公主若能给我家主人一展实证的机会,定能让公主确信无疑。”
一番话完,玉萼提议让鸾心三日之后随她去见这让她确信无疑的实证,鸾心目送玉萼掩门而去,留下一屋的沉寂,猛然觉得遍体身凉,掌心一展,上面是一层颤抖的湿意。
鸾心深陷在对双亲的疑惑当中,一时倒忘了身旁的两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瞧见樾婉正掀开聂云昭的茶壶,往里续水,一小截皓腕从衣衫里露了出来。
鸾心眼前一亮,心叹,林家的闺秀真真是正经的烟都闺秀,尽管家族败落,身世蒙尘,不得不靠俗脂艳粉掩盖从高处跌落的自尊心,可这偶尔抖落出的美,始终是晃眼的,是经得住琢磨的……
鸾心见聂云昭并不避讳地林樾婉来见她,其中的用意她犯不着深究,也就懒得跟她搭话,自顾自地与询问了聂云昭一些南烟朝事。
“这些账本,有些是从税官处得来的历年外销炭的账目总览,有些是从杨公公手上拿来的以前的后宫账目,杨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办事倒挺利落,拓印的速度很快,飞快就呈了上去,皇上一页没看,就差人交给了太子。”
聂云昭讲完啜了一口茶汤。
☆、第 91 章
“然后鸾铮就交给了你?”
鸾心一指将那炭税的册子的封皮角捋平,眼睛定在封皮的拓印时间上。
那天她还在映天,定了辰时启程回南,一早起来却稀里糊涂昏头转向的,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直到巳时才出门。
现在回想起来,那日自己的样子傻极了,这辈子的扭捏之态恐怕都在那日用尽了,上车落座的时候,薛郯仿佛是讲了一路韦敛的私事,自己面上听着,可天知道自己心思都在哪儿。
如今呢?
送到跟前的母亲的故人,送到跟前的炭行消息,送到跟前的炭税册子,送到跟前的后宫账目,甚至整理好的床被衣衿,送到嘴边的一餐一茶,在这拓印时间之前他就算计好了吧!
所以,我算什么呢?算一个只需露脸的印信吗?
鸾心这样想着,心里一口气突突地冲上了咽喉,又被她死死的按住。
在气什么呢?气自己的后知后觉?气自己被算计?还是在气,拓印时间里,那个扭捏又磨蹭,行至浊河边都还在妄图得到一句“何时回来”的自己?
鸾心长时间的静默,食指轻微颤抖着。
反复将那拓印时间磨了又磨。
聂云昭顷刻间就体悟到了鸾心心境的剧烈起伏,心中顿时充满了难耐的怆然。
自小的青梅竹马,那样珍宝一样的年少时光,竟抵不过一个突然闯入的北境男子给予的短短几月吗?
“杨公公身边的小太监拓印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若烟姑娘的消息快,若不是她早早地递消息给公子,杨公公这会儿还躲着户部的人自个儿忙着养伤呢?”
突然开口的林樾婉,细声慢语,在这长时间静默的厢房中显得有些突兀,聂云昭极尽遮掩的失意在林樾婉看来却是刺痛她的欲盖弥彰,她的痛心不能就这么算了,索性挑开这厢房里已然众说周知的哑谜。
“母后崩逝的前几日,曾往狱中瞧过你,现在想来也是蹊跷,她若是想护你周全,给你入个良人籍轻而易举,可怎的还是入了这下九流的乐籍?为这事儿,当年我还埋怨过母后,赌气几日不去请安,再见之时,母后就剩下一口气了……”
鸾心将话头转开,别过头,给了林樾婉凌厉的一眼,几年未见,夜鸾心开口跟她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那日绮珠生产之日的相见,夜鸾心摆明对她视而不见,她并未放在心上,幼时在皇后身边,她就对自己爱搭不理,两人再度开口相谈,竟然是如此的一针见血,堂堂南烟长公主竟为自己怨怼过皇后?
哼……林樾婉冷笑一声……
“皇后娘娘自来体恤我林家,亲至狱中嘛,自然是给我林家最后的恩典。”
樾婉一番话讲的漫不经心,两人之间的话不投机似乎跟幼年时期别无二致。
可鸾心却将她涣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起伏捕获了。
这几日鸾心反复回忆当年母后薨逝前后的事情,反复排除之后,终于将这一掠而过的疑点放在了自己跟母亲未曾照面的那几日。
那几日的空白,至少有一日能从林樾婉身上得出来,而且事情还不小……
鸾心按捺住跳跃是心绪,不再瞧她一眼。
鸾心转过头来看着仿佛还在发呆的聂云昭。
“樾婉,你去招呼小厮备轿,在偏门等着我。”
聂云昭支开不情不愿的林樾婉,方道:
“那日在映天,阮沛托人告诉我,让回南烟之后仔细故皇后的留迹,不过你也知道,故皇后的留迹,明面儿上的遗物,你自然样样都清楚,户部张思维当庭清算后宫账册的那天,我才想着,故皇后健在之时候,那后宫的账册,可是会月月呈送皇后过目的,我就留了个心眼儿,准备让人去偷偷拓印的时候,若烟传信予我,向我索要木炭的税册,我就一并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