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檀再别过头瞧着正坐在桌前,埋首握笔,流畅书写的那位茶博士口中的“主人”,顿时心下了然。
这恐怕是一艘皇家御用的龙骧画舫,是皇族的水上宫殿。
苜檀被安置在茶室的客座上,待眼前的茶博士,利落地点齐茶具,焚叶煮水的时候,苜檀垂落的目光这才隔着氤氲的蒸汽,瞧见那双云纹黑靴慢慢地朝自己挪了过来。
苜檀颤巍巍地赶忙起了身,交叠着双手搁在左腰处,朝来人曲了曲膝。
阮沛漫不经心地撇了她一眼,这老嬷嬷久居深宫,无人照料,活死人一般过了这么多年,可这皇城里的礼数始终刻入骨髓一般细致而周全。
阮沛伸手接过茶博士用茶夹递过来的蒸汽翻涌的闻香杯,搁在鼻尖处嗅了嗅。
这才抬起眼眸,漫不经心地扫了苜檀一眼。
苜檀不是第一次见阮沛了,不管是从前先皇还未驾崩时,还是后来随杨太妃幽居深宫,她都不可能会忘记皇六子阮沛从小到大的模样。
苜檀自诩见识颇丰,就是皇帝跟前也绝不失仪,可今儿不知为何,在不久前才见过的阮沛跟前,受了他轻飘飘地一阵眼风,竟如同挨了一耳光般心惊肉跳,膝盖不听使唤的乱颤。
“杨太妃可有话要姑姑你转呈给本王?”
阮沛饮下热茶,薄唇合上的刹那,尚有一缕白色的热气自嘴角一抹而过。
苜檀张了张嘴,愣了愣,复又鉴定地闭上了嘴。
自己胆大包天地奉上了这份不合时宜的默然,这老去的女官自己也惊得冷汗连连。
“不愿说?如此,那么烦请苜檀姑姑瞧瞧这个。”
阮沛递过去一个瓷瓶,苜檀赶忙接过,捧在掌心,凝眸一瞧,仍旧是不发一语。
“瓷瓶里面的药丸,倒出来瞧瞧。”
阮沛倒扣了茶杯,一旁侍立的茶博士会意,开始轻手轻脚地将茶具清理整齐,洁白的锦帕扫过桌角,茶桌顿时一尘不染。
她从荷包里掏出今早才换掉的香饼,搁在香炉里点燃,第一抹清甜的梨香入鼻,茶博士捧着香炉的指尖一顿,竟是梨香?
主子什么时候爱上了这些花儿朵儿的味道?
茶博士理好茶具,盛盘端出,踏过门槛,合上门的片刻,她微微抬头,正瞧见阮沛揭开香炉的盖子,眼神落在香烟处,用手扇了扇,然后微微合上了眼眸…
苜檀碰着从瓷瓶里倒出来的几粒药丸,敛着神色,弓身垂眸,始终无言无语。
阮沛拿着一支白玉鱼尾挖耳勺轻轻拨了拨刚刚散落的一抹香灰,不知怎么的,这梨香本是凝神静气的,这会儿窜入阮沛的鼻中,反到让他一阵浮躁,往事再次搅起了心中的一片波澜……
阮沛顿时就没了耐性,他胡乱地用挖耳勺将燃香摁熄,将挖耳勺往桌上一扔,声儿不大,可苜檀还是被惊到打了个冷颤。
阮沛甩落手上的香灰,仰面往后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眼神从苜檀掌心上的药丸上掠过,声量极低:
“那些药丸是“延天”的解药。”
苜檀洽闻此言,掌心一颤,险些将手上装药的瓷瓶跌落在地。
这样一个端正自持的老宫人,少有失态,如今心中的滔天的波动可见一斑。
“续命轮的秘密如今再不是杨太妃的专属,所以嘛,姑姑若是有话,现下就是最后吐露的机会,若是缄口不言,杨太妃的事就再跟本王无半点干系。”
于苜檀而言,阮沛口中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纷乱的脑中掠过当日杨太妃嘱咐的话:
“苜檀,本宫一定会有办法再让你见到阮沛,你见着他就告诉他,本宫愿用续命轮的秘密换得一个自由身和一株九香茴斛。”
主子的一番话语犹然在耳。
可如今是怎么回事?“延天”的解药,怎么会有解药?
主子准备的筹码竟然被阮沛得到了?
难道只是阮沛诈她!
想到这一层,苜檀猛一他抬头,刚想张嘴讲话,阮沛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她身旁,将她手中的瓷瓶并药丸一起收了回来。
“先皇已逝,这些年,太妃面上虽有尊位,可这面下如何,姑姑想必比本王清楚得多,如今杨太妃的生死,本王可以全然不理。”
阮沛话讲一半,倒被这从未开口的老妪抢白道:
“王爷若是真想着全然不理,又怎会将老奴掳掠到此处。”
苜檀一咬牙,脚底一软险些站立不稳,此话一出,她一阵气短,忍不住扶住一旁的桌角,顿感狼狈。
阮沛倒是浑然没将这奴才僭越失礼的举止看在眼里一般,寻了座处,坐了下来,将方才被苜檀拿出的药丸一粒一粒慢慢地放回了瓷瓶中。
刚一放好,阮沛愣了愣,又将药丸全都倒了出来,一粒一粒地数过。
整整五十粒,阮沛用拇指指甲磨了磨药瓶瓶身……
这瓶药还是不久前万喜送到他跟前来的。
甫一瞧见这瓶子,阮沛心里就一阵火起,他顾不上瞧着瓷瓶,倒是把万喜臭骂了一顿,这个没脑子的牙商,竟然只顾着那药,把那送药的归风放走了!
阮沛神思一牵,抽了抽嘴角。
好一个夜鸾心,又恨又蠢,费那么大的力气制那么多药丸,要赶着图个生后名吗?
这矜贵的药丸,哪些人配服用,脑子里都没成算的吗!
浪费精力!
阮沛紧了紧拳头,指甲盖抠在皮肉上,疼痛让他回过神…
还等着他回答的苜檀早已乱了章法,一双浑浊的老目,回光返照一般紧紧盯着阮沛,满目灼灼的慌乱。
“姑姑不是被本王掳掠到这儿的,是太妃她老人家将你送到这儿的……姑姑心里该清省自己主子的盘算。”
苜檀错愕地左顾右盼,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才是她真正失语的时候。
阮沛失了耐性,朝着老妪挥了挥手。
“本王今儿心绪不佳,姑姑你退下吧,待会儿自有人把你送回宫中。”
“王爷……”
苜檀闻言,急忙跪在了阮沛面前。
“还请看在太妃伺候先皇多年的份上,救救太妃。太妃她……”
阮沛截住苜檀的话头,道:
“救?太妃有难,本王这个孙辈自当相救啊……可这救人嘛,自然该知道该救的人在哪儿……姑姑说说,太妃这是上哪儿去了?”
阮沛转身直直向正跪在身前的老妪看去,老妪枯蒿一般的身躯剧烈地抖动着,再抬头已是满脸浊泪。
☆、第 146 章
遣走了宫人苜檀,阮沛的长久地揩抚着掌中的瓷瓶,瓶颈处红色的细绳上一处暗红的印记在日光下越发突兀,阮沛看在眼里,紧紧地将瓷瓶合在掌心处…
也不知这样恍神地站立着过了多久,外间的侍女再三隔着舱门向阮沛禀了行船的方位时辰。
阮沛方回过神,一把推开舱门,行至甲板,远处停泊的码头已倏然可见。
阮沛一脚踏过下船的踏板,侧脸斜睨了一旁正垂脸低眉的长髯青衣人一眼。
“哥,你终于来了。”
阮沛还立在甲板上往这边凝望的时候,阮淇就就支着宽大的袖口,冲着来船的方向不停挥手,远远地瞧着颇像是一面挥动的白旗。
阮淇抬手揽着阮沛的肩膀,身量和臂长都不够,整个人垫着脚尖,扯着阮沛肩侧的外袍。
两个人走在一起,阮淇不停地在阮沛耳旁絮絮叨叨没个停歇,阮沛耳毛都被阮淇呵出地气息濡湿了,两人这种特殊地行走方式,看起来亲昵又滑稽。
“两位王爷这边请,下官备下了马车。”
阮沛洽闻此言,停了脚步,别过头往后,方才那个长髯青衣男子的身边站着眼熟的谢行之。
这谢行之如今是阮淇的老丈人,阮沛点头致意,别过头,冲着青衣男子道:
“这位是可是乔骧,乔大人?”
“回六王爷,正是下官。”
乔骧一再将头垂下,下巴上的长髯已经触到了胸口。
“好些年不见,大人瞧着沧桑了不少。”
“王爷……”
青衣长髯的乔骧原本一脸刚硬之气,咋闻此言,竟眼眶一湿,鼻尖刹红。
“哥,你还别说,谢家把着东边儿的地界治理得还真不错,每年的上缴的纳银虽只能排个中间的位置,百姓倒过的不错……”
阮淇刚在马车上落座,嘴巴立时又闲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