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张毒辣的嘴,还依稀能看出从前大户小姐说一不二的气质。
捕捉到树叶被脚后跟碾碎的声音,我回头,看见郑青云大步朝我走来,走近后又放慢速度,笑容带着几分扭捏:“姥爷,姥姥,早上好。”
眼睛一斜望向我,似乎在嗔怪我没将他唤醒,起床后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姥姥问他是否吃了早饭,他答吃过了,这才坐下,眼神却黏在姥爷身后的海棠树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我说:“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这棵海棠树就这么高,也不知道有多大岁数了。”
姥姥接话:“别说小骞你,姥姥还是个姑娘的时候,这棵海棠树就在这儿,只不过那时候没有这么高粗,和现在不能比,不能比。”
这座宅子是姥姥娘家留下的,庭院里一棵白海棠树镇宅,从前总被人说风水不好,现在被证实是封建迷信。一丛丛绿叶托举着白色的海棠,再过几日终将不敌,被那落雪一般的白花盖住颜色。
郑青云笑着扫了我一眼,对姥爷姥姥说:“我和子骞也在院子里种了棵海棠树,但是移植的小树苗,还没长大,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长得和这棵一样。”
姥爷半截身子浸在树荫里,嘴唇翕动:“不要急,树要慢慢长,人要慢慢品,日子得慢慢过,才有味儿。”
姥姥跟保姆王妈去商量中午的吃食,留姥爷、郑青云和我三人在院子里,慢慢讲那些她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的陈年旧事。
姥爷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木匠,一辈子呆在北京城,出老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婉华长大之后,总要我和你姥姥去成都和你们母子俩一起住,我都说不去,在一个地方呆惯了,人就懒了,更懒得去操儿孙的闲心。”
郑青云连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姥爷拢手,捋了捋他并不存在的胡子,笑着说:“小郑说得对,但人老了,总想找人说说话。身边只有个老婆子,说了几十年,我也说腻了,她也听腻了,只好把从前的事,讲给你们小辈听。”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收过一个徒弟。那时候啊,我差不多和小骞现在一般大,徒弟也就十来二十岁,一身腱子肉,能干又懂事。”
姥爷瞥了我一眼,吁了口气,接着说:“他父亲以前是抗战军人,战场上落下一身的病,没过两年就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小骞他妈应该对他有点印象,他以前经常来我们家吃饭,没活的时候顺便扫扫院子,这棵海棠树啊,他也剪过枝。”
“他还健在吗?”郑青云显然又被故事吸引了,不自觉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家住哪里,可以让他过节的时候来陪陪您。”
我却觉得奇怪。之前从未听母亲或姥爷提起过这个徒弟,也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若真有这样深的牵绊,两家应该常走动才是,我又怎会毫无印象?
我看向姥爷,他顿了顿,没有回答郑青云,再开口时,声音染上一层隐秘的悲戚。郑青云也许察觉不到,我作为外孙,理应拥有这份敏锐。
“住在北京,日子比别的地方的人好上不少了。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谁知道,饥荒没饿死人,时间没磨死人,偏偏来了个大革命,害死人。”
姥爷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嗓子里发出几声喑哑的闷哼:“红卫兵把他和另外一个小伙子拉到街上批斗,打得鼻青脸肿,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徒弟有个同性爱人。”
“红卫兵让他们忏悔,逼他们认罪,他们不肯,那群疯子竟然活生生打断了我徒弟的手!”姥爷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愤怒聚成两团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燃烧,“后来他们都被发配出京,你们说,一个不能做工的木匠,和废人有什么区别!幸好他那个爱人还陪着他,自那以后,我便很久没有了他的消息。”
“听到他的死讯,是大革命结束之后,他的爱人辗转回了北京,特地找上门,说我徒弟闭眼之前交代他要回来看我这个师父,我才知道的。”
姥爷啜了口茶,费劲地吞咽,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再次面临那道生离死别的坎,怒吼着试图跨过去,却悲哀地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早死了,被发配的第二年冬天,他就死了。”姥爷的目光落在我和郑青云身上,锋利的怒气外裹了一层柔和的悲悯,“好人没有好报啊,有些怨偶不情不愿却纠缠一生,有些人情深义重偏偏不得善终,怪谁,怪谁。”
我顿时知道了十年前我向家里出柜时,姥爷骤然垮下来的脸其因为何。我心里五味杂陈,正欲开口,却被郑青云截了话头。
“姥爷,”郑青云认真地盯着老人,“如果你能替你的徒弟重选一次,是和不喜欢的人做一辈子怨偶好,还是和有情人在一起被众人唾弃好?”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姥爷会说什么,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勾紧郑青云的小指。
“选不了,不能选,两条都是死路,”姥爷枯枝一般的手覆在郑青云的手上,缓慢而郑重地拍了拍,“小郑,小骞喜欢你,他性子倔,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们要保护好自己,别非要和这世俗拼个你死我活。”
“婉华曾经和我说过,时代不一样了,两个男人在一起虽然还不能结婚,但也不会被批斗。我老了,固步自封几十年,不知道社会又变成了什么模样,究竟还有没有那些吃人的规矩。姥爷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姥爷扭头,指了指身后的海棠树,似乎想起了值得雀跃的往事,眼底的阴霾淡了,嘴角泛起一抹释然的笑。
他说:“我和老太婆结婚六十五年,红本本都是之后补的,每年就在这海棠树干上划上一笔,有些慢慢长好了,有些还看得见。好多事已经记不清了,也有好多事还清楚得像是发生在昨天。你们两个还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没别的愿望,只希望你们也能这么囫囵活着,相守一辈子。”
郑青云走到树下,手指攀上枝干,痴痴地抚摸着。须臾,他走到姥爷身前,单膝跪下,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老人的手,诚恳而郑重地点头:“会的,姥爷,我们会的。”
远处传来吆喝声,是王妈招呼我们吃午饭。
饭桌上,姥姥问姥爷给我们讲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姥爷只笑不答。郑青云见姥姥大有拿筷子敲打自己丈夫的意思,连忙解围,顺着院内的海棠树岔开话题,说自己穿珠花的手艺不错,下午摘几朵花,给姥姥做个绾发的簪子。
姥姥毕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我没料到她竟真对穿珠花有如此大的兴趣,一放下碗便跟着郑青云去了庭院。
我缀在两人身后,决定就这样心无杂念地看着我爱的一老一少,消磨掉四月的第一个下午。
郑青云拿了根细软的长铁丝,用钳子剪断,弯成两折。见我也跟着来了,他抬头一笑,递了根铁丝给我:“来都来了,就学着点,以后要是我突然有事,不得空来看二老,你也好逗姥姥乐呵乐呵。”
我们踩在椅子上,扯住海棠树最矮的几枝,小心翼翼地采了八九朵花。郑青云絮絮叨叨,嘱咐我采花可以,切记不要伤及枝干;间次采摘最好,不会薅秃一整根树枝,也不会毁了树的美感。
郑青云是和花打惯交道的人,自然比我这个笨手笨脚的人熟稔不少,采花穿花皆有门路,而我拙劣的模仿不过是东施效颦。
姥姥坐在一旁咯咯地笑,眼尾的皱纹挤在一起,绽成一朵盛放的菊花:“小骞做的丑死了,别糟蹋花,你看小郑做,成不成?”
郑青云没抬眼,弯了弯唇,腾出一只手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便聚精会神地继续穿花。缀了几朵白花,再在草丛里摘些黄的粉的,最后嵌上两片一大一小的绿叶;前后不到十分钟,郑青云便做好了一支,递给姥姥。
“随意做的,不怎么精致,”郑青云眨眨眼,“姥姥别嫌弃。”
姥姥却喜欢得紧,特地重新绾了个发髻,催着我帮她戴上。曾经心高气傲、打扮精致的小姐已经被岁月洗去了妆容,成了平凡的、坐在胡同深处晒太阳的老太太;好在海棠花一直都在,陪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