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锦程后,锦沅直接扬了手里的碎片。
“芳苓!”她唤道,“趁着父王还没回府,出门逛逛。”
不知是出去什么微妙的心里,锦沅这回特意避开了之前遇到曲游的凌江楼,换了一身男装,到乐舞坊听曲。
一楼进门处有一个宽敞的舞台,四周挂着轻薄柔软的纱,有几个打扮清凉的姑娘在台上跳舞。台下围坐了一圈观众,有的兴致勃勃赏曲看舞,有的还时不时往台上扔碎银子。
锦沅拿扇子遮着脸,小声和芳苓嘀咕:“不是这里面的姑娘只卖艺吗?我看着不像。”
芳苓自小跟在她身边,早就习惯了她的大胆,也悄声回:“我看着也不像。”
舞台上细微悠长的琴音突然生硬变调,像是从草长莺飞的江南瞬间转到铁马金戈的塞外,柔软的薄纱被人撩起,穿着金色胡裙的舞女裹着面纱款款迎上前来。
锦沅寻了个好位置坐下,她随便叫住一个伙计,哑着嗓子吩咐:“要两壶梨花白,不要温,要冷酒。”
伙计点头应下,旁边又插进来一道男声:“和这位小公子一样,给我也来一壶梨花白。”
锦沅转脸去看,发现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两人之间隔着一方矮几,上面摆着些果脯、糕点等吃食,有一盘酸杏干已经被吃的见了底。
锦沅只闻着就舌根生津,对面的公子看她这模样,爽朗一笑,手指托住盘底,往锦沅这边推了推:“小公子,尝尝?”
“不必了。”锦沅注意到他的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习武握弓留下的痕迹。犹豫一瞬,还是拒绝了。
那公子也不介意,又捏了一个放进嘴里,自我介绍道:“在下唐修齐,今日和公子有缘,不如交个朋友?”
他的声音清澈好听,衣着平整干净,即便是在喧喧闹闹的乐舞坊,依旧让人心生好感。
锦沅胡编了一个姓名:“程沅。”
伙计端着托盘给两人上酒,唐修齐给自己和锦沅各斟了一杯:“小公子,在下敬你。”
他一手扶袖,一手执备,手肘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饮酒的礼节分毫不差。
这是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教养,锦沅眯了眯眼睛,跟着喝光了杯中酒。
唐修齐……
从前好像没听过京中有哪家的公子叫这个名字。看他相貌气质皆不逊色,该很有名才对啊,会是谁呢?
锦沅半垂着眼睛仔细思索,唐修齐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狡黠一笑:“你对我好奇,想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锦沅握着杯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唐修齐接着道:“那不如你先说说你的身份,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如何?”
第8章 拥抱
8.
男女身量毕竟是有差别的,唐修齐在看到锦沅的第一眼,就已经看出来她是个女子。
锦沅听了这话,也一点不奇怪。她虽高挑,可扔进男人堆里还是矮了些,再加上她又单薄,这些年穿着男装走在街上,从来没能真瞒过谁去。
锦沅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你知道我是谁?”
唐修齐否认:“自然没有,我只是好奇,哪家小姐如此胆大,竟这样大摇大摆的跑到舞乐坊听曲!”
他的声音天然带着笑,锦沅弯着眼眉看他,这回没有编瞎话:“唐公子,看来你并不是京城人士啊,要知道,整个京城敢这样放肆的,其实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唐修齐好奇:“哦?我的确离开京城已有数年,还真是不了解。”
锦沅目光轻轻扫过他的手指,唐修齐张开手掌任由她看:“我在外游历漂泊多年,也甚少见到姑娘这样有趣的人。”
唐修齐提起酒壶再度斟满:“你很像我妹妹。”
锦沅问:“哪里像?”
唐修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样貌,性格?……她张扬又活泼,从来不愿意待在四方院子里,自小长在边北,是马背上长大的姑娘。”
他说的缓而慢,似是感慨,又像是怀念。
锦沅敏感地蹙起眉,忍不住问:“那现在呢?她……”
唐修齐见她问的有些小心翼翼的,笑道:“如你所想,她十八岁就去世了。”
十八岁,上一世的她也是死在十八岁。
锦沅心中蓦然一跳,明知不该再问人家的私事,她却控制不住似的:“她,是怎么死的?”
唐修齐长叹一声:“所嫁非人,贻误终身。原本……”
他没再说下去,锦沅却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他是想说什么——原本,她并不该是这样的人生的。
锦沅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曲淮夺去,又扔到脚底狠命践踏。
她死于皇权争斗。重生之后拼了命的想要远离,却最终又选择嫁进皇室。她甚至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曲游会不是也过河拆桥,成为第二个曲淮。
见她不说话,唐修齐以为是自己说的吓到了她,连忙赔罪道:“是我扯远了,这话实在不妥当。小姐不必往心里去,在下失言,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唐修齐戳到了锦沅心中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她没再推辞,跟着喝光了杯中酒。
梨花白本就浓香醇厚,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接连下肚,没一会儿功夫就红了耳廓。
等曲游接到属下密信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锦沅握着酒杯,芳苓伸手去拦她,却被甩开,追着唐修齐要给他灌酒:“唐大哥,干!”
曲游眉梢死死地拧在一块,自从回京之后,他就派了十几个暗卫日夜保护锦沅的安全,因此在锦沅一出现在舞乐坊的时候,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他知道锦沅心中藏着秘密,便想着等她玩得尽兴之后再出现,却没想到这一等,竟直接等到她和其他男人双双醉倒。
芳苓自见到曲游的那一刻就已经说不出话来,她跪伏在地,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曲游竭力压着火气,手背上青筋都要暴起,他吩咐卓勤:“去把他拉开!”
卓勤领命上前,又被叫住:“算了,你退下!”
曲游亲自上前,握着锦沅的肩膀揽进了自己怀里。
曲游因为怕弄疼她,不敢用太大力,锦沅迷迷糊糊地抬眼,见自己竟被人凌空抱起,下意识地就环住了来人的肩膀。
她实在太瘦了,曲游抱着她根本感觉不到一点重量,他紧了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太……”芳苓颤着声音开口,却被曲游一记眼刀定在原地。
卓勤提前吩咐人将马车停在门口,曲游一路抱着锦沅,单手掀开车帘,轻柔地将她安放到了马车上。
芳苓紧跟在后面,戒备地盯着曲游,曲游放下后便撂下帘子,手指在身侧轻轻摩挲,冷声道:“看顾好你家小姐,今日是孤王碰巧遇见,下次若真遇见什么歹人,你能担待得起么?”
他是太子,是储君,自出生起便是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人的高位上,世人对他只有仰望跪拜。所以,曲游虽性子冷,却甚少疾言厉色的去追究什么。
芳苓听了这话,根本不敢抬头,贴着额头的手指不停地抖。好在曲游也知道锦沅的性子,没再多说什么:“你们回府吧,孤王会派人护送到渝南王府。”
车夫听命,马车就此掉了个方向,朝渝南王府去了。马蹄踏在地上,扬起大片的尘土。
卓勤贴在曲游耳侧悄声回禀:“殿下,里面的人……是唐大公子。”
曲游方才一双眼睛几乎贴在锦沅身上,哪还顾得上去看对面坐着的男人是谁,此时闻言倏地一顿,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既如此,便送他回府吧。”
*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日子恍然而过。
自那日醉酒被曲游送回府中之后,锦沅再也没出过门。醉后羞窘狼狈的模样被人看去,锦沅只要一想起来那天的事,就想把自己闷死在棉被里。
可她并不能一直躲在王府里,每年三月,皇上都会带着文臣武将一同前往京北行宫春猎,锦沅是郡主,又是渝南王之女,自然在随行行列之中。
京北行宫就建在广漠的草原上,眼前是连绵群山,几十架毡帐围在一起,中间是辉煌的王座和日夜不息的篝火,再远处则是纵马奔驰的年轻儿郎。
锦沅安静地跟在柳画屏身边,破天荒地没有出去撒野。锦程看她乖巧的模样,只觉得十分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