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一声,像一把巨大的斧子,将他原本固守的封闭世界劈开一道道缝隙,裂痕蔓延、扩大,一切都在燕疏眼中崩塌分离,他于这一片残骸中坠入深海,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狼狈无比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已深陷。
为什么以“将变数放在身边观察”的借口靠近?为什么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将打压丞相和世家的时间一压再压?为什么做了那些计划外的、无价值的事……
甚至于,为什么要对她的大小琐事这般上心?
燕疏难耐地锁紧眉,唇畔溢出一点破碎的喘.息,因为疼痛,亦或者是其他。
他无数次地在心底诘问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利用吗?是因为那浅薄的好感吗?
病痛将他的冷静蚕食,七情六欲网得他挣脱不得,在理智绷断之际,燕疏终于肯承认,即使他对感情唯恐不及,即使他将爱视作需要消灭的软肋,可在她身上,他还是栽得彻底,没有一丝回头的余地。
在他没明白爱是什么之前,在他对还爱感到危险和畏惧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她视作独一无二。
——初见时春风和煦,落花如雨,她站在光里,眼眸弯弯地朝他笑,烂漫又温柔,是他怎么也无法触及的模样,于是他的视线便全部被她占据。
之后的种种,只是身体出于本能的追寻。
是他卑劣的私心。
燕疏闭了闭眼,唤来了手下。
“传令下去,攻山。”
*
宋之歌借着夜色隐藏自己,轻手轻脚地往山上走。
她得先找到朝廷的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再做安排。
只是她一边上山一边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隐约听到了声音,可走了这么久,一个人都不曾见过。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宋之歌一惊,脚尖轻点,飞身上树。
一个背着大包袱的男子快步跑来。
“朝廷的人放火攻山了,那帮蠢货还觉得靠他们能有一线生机,老子可是亲眼看见那帮人挖的暗道,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什么杀了燕疏我们久封官封侯的屁话,现在这情势谁不跑谁是傻.逼,反正老子不伺候了!”
他约么是觉得晦气,朝地上啐了口,又狠狠地踹了一脚身边的树。
宋之歌都来不及反应,就从树上震了下来。
两人面面相觑,那土匪忽地反应过来,面露凶光,扔了包袱朝她扑过来。
“娘的,小丫头,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天你都死定了!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
宋之歌闪身躲开,捏紧手中的袖箭,还没等她出手,一尾长箭刺穿了男子的右臂,把他钉在地上哀嚎。
她回身望去,看见燕疏坐在马上,手里还举着拉开的弓,他面无表情,眉眼间是骇人的森冷,白玉般的脸上还沾着未干血迹,整个人都像地府爬出来的恶鬼那般可怖。
他应该是怒急了,连伪装都懒得,扔了弓快步走来,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暴戾。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她?”
第54章 心上痣(十三)
直到被人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宋之歌的脑子还是懵的。
她被燕疏紧紧地按在怀里,熟悉的檀香铺天盖地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因为贴得太近,宋之歌甚至能感受到胸膛剧烈的起伏和过快的心跳。明明是最擅长伪装的人,任何情绪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偏偏在这时将那些浓烈复杂的感情泄露,只一个拥抱就热烈得像是要燃烧。
耳边哐啷一声轻响,长剑出鞘。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宋之歌拽住了他的衣襟:“别,他刚刚说了什么暗道,先带下去审问一下再……”
话还没说完,抱着她的人就很轻地回答道:“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声音很柔和,也很冷静,可下一秒,就传来肉.体被刺穿的闷响,地上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哀嚎,就已没了声息。
燕疏看着眼前的尸体,面无表情。
他不可控制地想,若是他来得晚了点,她会遇到什么?
下令过后,他便安排人带领士兵正面攻击,又让人传信给谢惊澜从后包夹,而他自己则点了几个亲卫,顺着宋之歌可能上山的路线一路找过来。
在看到那人企图对她动手时,燕疏呼吸都滞住了,握着弓的手都在抖,无法抑制地对失去她这样的假设而感到后怕。
直到抱住了她,真实地感受到她的燕疏才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
还好,他赶上了。
*
在血流到他们脚下之前,燕疏捂住宋之歌的眼睛,圈着她往回走,直到尸体变成一个渺小的点,血液也看不见,才松开手。
“吓到了吗?”
他微微俯身,直视宋之歌的眼睛,脸上冷意未消,声音却还是温和的。
宋之歌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他眼下淡淡的黑影和脸上干涸的血迹,小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打乱你们的计划了?”
她该再小心一点的。
宋之歌垂眸,愧疚的情绪把她淹没了,她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点自我厌弃的心理。
如果她能再注意一点,或者耐着性子再等几天,是不是情况就会变得不同?
燕疏将宋之歌的反应看在眼里。
她卷翘地睫毛不安地轻颤,神色迷茫又黯淡,很认真地为那点推测而感到愧疚。
他确实损失颇多,可却比不上此时她的一个低眉更让他心痛。
燕疏轻轻地叹了一声,握住了宋之歌的肩膀,拉回了她的注意。
“你做错的不是这件事,也不该为这件事道歉。”
黑沉的眼睛将她牢牢地锁住,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柔和。
“你真正错误的,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来这里。宋之歌,我希望你能明白,在在意你的人的眼中,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
他垂下头,声音渐轻,像在请求一般。
“下次,别再拿自己的安危来冒险了……”
*
之后宋之歌就被燕疏带到了营帐内,他将她安顿好,又留下几个亲卫保护她的安全,便策马去了山上。
一晚上火光明明灭灭,宋之歌坐在桌前,本想等他们回来,谁知最后竟在着嘈杂的声音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天光大亮,已快接近正午了。
宋之歌撩开帐子走出去,发现外面的兵马多了不少,心下了然是平乱结束,便问了附近的侍卫朝主帐走去。
帐内,谢惊澜和燕疏隔着一张桌子,一坐一立,两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为什么要将她牵扯进来?”
谢惊澜双手撑着桌子,那张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怒意,下山得到消息后他的火气就压不住,径直来到燕疏的营帐内想讨个说法。
他自己本来有投身于燕疏一派的意图,知道这次安排是燕疏的意思,便也没表现出过什么异议。他也猜到燕疏和宋之歌可能私下有比较密切的接触,所以对于这次她的突然到来,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燕疏身上。
“她才来京城没多久,又懂些什么?逼宋丞相表态、对世家出手的法子有千千万,殿下何必将心思打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谢惊澜想起宋之歌那时的处境就一阵后怕,连说话都显得咄咄逼人。
这是以下犯上。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可他还是忍不住。
燕疏对他多有算计,他知道,但他无所谓,因为他有自己的抱负,可对于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师妹,他却是舍不得她淌这滩浑水。
她太干净了,就像一捧新雪,谢惊澜不忍心让她在这个充满淤泥的牢笼里融化。
燕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神色冷凝一片,一夜未合眼,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接二连三的质问更是在他就原本燥郁的心里添了把火,把他整个人引爆了。
这事确实不是他做的,只是他有必要像谢惊澜解释吗?
他当他谢惊澜是谁,谁给他的胆子僭越?宋之歌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他是以什么立场来诘问他?
灵璧寺前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心里那股邪火越烧越旺,燕疏撩起眼帘,出声讽刺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的呢?”
说这话时,他还是保持着那副温柔端方的模样,好像完全没被他的态度惹怒似的,只是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最锋利的刀,专挑着他最疼的地方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