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梨花听到动静,进来服侍更衣梳洗,如意打发走了其余侍奉的宫人,独独留下她一个人。
“你近日,可有见过王督监。”如意将水盆中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洗净,也不擦干,甩手向空中弹出无数水珠:“他这几日在忙什么?”
“督监自是跟从陛下左右。”梨花向空了一半的龙床看了看,知其意有所指,安慰道:“我虽不得常见督监,但也是知道多是陛下国事繁忙,他也脱不开身罢。”
“你可确定?”如意洗完了手,将一块热腾腾的巾帕从香汤中绞起,整个覆于面上,深吸了一口芳熏之气:“别是在别的宫中,或是又到哪个宫观敬神去了。”
“尚宫可是想多了!”梨花嘻嘻一笑:“陛下纵使再风流,也不至于在这当口,做这般叫尚宫不痛快的事。不然,又何必费尽心思去筑那水晶阁,来讨尚宫的欢心呢?”
“你们没有合起来瞒着我便好。”如意歪了歪嘴将帕子扔回了水盆中,双目在殿内上下左右,乱胡扫了好儿圈,脑中却只有元齐,因又问道:“梨花,之前为我煎续命汤的那几位名贵药材,还有剩下的么?”
“仙芝已然用完,人参还有剩下不少,我都好好收着呢。”梨花回想一下,马上答道。
“如此便好,你去替我取过来,既都说陛下辛苦,那我就替他熬一碗参汤吧。”如意吩咐道,想着等下罢了朝,他回来进早膳时奉与他,也好表些关切之情。
不多时,梨花取来了人参和配材,如意亲自在角院的廊下架起小药炉,手忙脚乱煎好了一碗人参补气汤,用带盖的影青瓷钵装好,包入暖裹中,静候他下朝。
然而,一直等到辰时已过,也没有等来天子,只等来了传话的小黄门叫她自己先进膳。无奈,只得心不在焉地胡乱往口中塞了些东西,看着正正摆在桌上的参汤,心烦意乱,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来。
哎,这究竟是怎么了?不会自己已然走到了水晶阁的门外,却最终走进不去了罢?如意心头骤然一紧,立时摆下了筷子,立了起来,将那钵参汤抱于怀中。
“梨花,随我一起,去一趟延和殿罢?”她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打算亲自去给元齐送汤,也好去一探究竟到底这些日子,元齐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不闻不问起来。
二人盯着凛冽的寒风,冒着漫天的大雪,来到了延和殿外;如意却立时觉出了与往常不同的凝重气氛。只见所有近侍全都来垂手肃立在门口,廊下还直挺挺地跪着一人,上前细看一回,竟然是殿前都指挥使吕琚!
如意的心咯噔了一下,吕殿帅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直接执掌着京畿禁军,怎么今日会在风雪中跪谏?虽满心疑惑,可究竟是前朝外臣,也不便多过问,只得从他面前低头匆匆行过,来到了殿门口。
正欲迈步住内,福贵一伸手臂挡拦于前,低声道:“尚宫,陛下有军国要事,正在与……”话未说完,却被王浩一把拉到了身后,目光落在她小心翼翼捧着的暖钵上,陪笑道:“尚宫自不与旁人相同,请罢!”
然后伸手支呀一声替她推开了紧闭的殿门。如意未及多想,跨过门槛迈步而入,一抬头却立时愣在了门前。只见延和殿正中,不知何时,已摆起了一方巨大的行军沙盘,一侧悬着北疆的舆图。天子正背着手盯着沙盘,面色灰暗,神情呆滞。
除此之外,他的面前还依次跪着三人,正中宰执苏确,左首枢密副使王承华,右首则是他最宠幸的副相□□如,正声泪俱下,情绪激动地向身边人大声疾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乘之尊,国之根本,岂可轻易以身犯险!”
刚说完这句,众人听得殿门响动,齐刷刷扭头看去,见是如意进来,□□如眼前一亮,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她膝行了二步:“梁尚宫,你来得正好,快一齐劝劝陛下……”
可他想要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苏确一声“荒唐!”的断喝驳了回去,然后转头冷面看向如意:“这是延和殿,臣等正与陛下共商国事!尚宫一个内人,贸然闯入,不知意欲何为!”
“朕叫她来的!”一直默然呆怔的元齐见她被苏相斥得愣住,立刻回过神开了口,眼神扫过她手上捧的东西,面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卿等把朕困在此处,连早膳都用不得,还不许朕叫人送东西来么?”
如意闻言心头一暖,回复了常态、将参汤向前捧出,端给已然行到她面前的元齐:“是,妾给陛下送参汤来了。”又压低了声音,只向他一人关切道:“这是妾亲手熬的,陛下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要太过操劳了。”
元齐端过手中,心都要化了,看也不看便仰了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将空钵还到她手中,温柔得替她拂去了一路上不慎沾染的残雪:“令白有心了,只是朕这会还有些事,你先回宫去歇着罢,等朕忙完了,便立时去看你。”
看来他是真的有些要事,不是自己忧惧的那般,借故有意疏远,如意略松下了一口气,自是不便搅扰,赶紧乖巧笑着点头答是,又偷眼环视了一圈神情各异的殿内众人,便屈膝浅拜退了出去。
回至廊下,吕琚依旧笔挺地跪在原处,这殿内的二府长官在跪求天子,这殿外的禁军统领也在跪求天子,如意实在是有些参不透,这是何等样的国事,能叫他们如此心焦,还能教无子废寝忘食?
缓缓从他身前走过,看着他已被飘雪覆成白色的肩头,终还是没有忍住,又折返了回来,发问道:“殿帅,这外头如此寒冷,何至于此?若是要求见陛下,还是先到暖和的偏殿中候着罢。”
吕琚摇了摇头,茫然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挪动:“多谢尚宫,不必了,臣就在此处等着相国他们出来,再求见陛下。”
如意不便勉强,可又想起方才殿中□□如那期待的目光,他是要自己劝天子什么?什么又是朝臣劝不动而自己能劝的?心里愈发觉着奇怪,想了想,还是试探道:“妾本不该擅问政事,但若殿帅真有难处,也不妨说与妾,兴许妾也还能帮到殿帅。”
吕琚闻听心中一动,是,眼前之人正是天子素来最在意的人,她的话,想必天子最听得进,说不定,还真的能劝动人主!略理了理思绪,便将这十几日来发生的事情,挑紧要的简述与了如意。
原来,今年天气格外寒冷,秋冬之际,已是冰天雪地。居于北疆苦寒之地的狄戎日子越发难过起来,寻常的扰边劫掠已不能喂饱其狼子野心,十几日前,其首领纠集各部酋长,兴举国之兵,由降去的邹怀敏引路,挥师南下。
吕琚虽言简意贬,不过聊聊几语,却已将当前险恶的形势说得明明白白,如意闻听自是心惊肉跳,难怪元齐顾不上理自己了,能叫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大概也就只有紧张的边事了。
赶忙又问道:“那如今的情势究竟如何了?今日相国与殿帅在此,皆是为了此事罢?不知朝廷又是如何商议的对策?”
“尚无定论。”吕据无奈摇了摇头,告知如意,狄戎来势汹汹,不日便突破了关南防线,一路攻城掠地,斩杀大魏关南戍边将士无数,五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大有一举踏平大魏之势。
朝廷之中,辅国将军黎延兴得报当日便主动请缨,迅速集结近畿几州禁军十余万,北上拒敌于河此一带,如今两军对峙于开德府;但此番来者不善,兵力又相差悬殊,纵是神将亦抵挡艰难,这两日又已接连向朝廷再次请援。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朝中诸臣一如既住,又吵成了一锅粥。以苏确为首的主战派,力谏引京畿禁军增援北上抗敌,与狄戎殊死血战,更反复促请天子亲往北线督战以增士气;而□□如等主和派则认为形势过于凶险,不可自投罗网,竭力还想要与敌议和。
☆、忆相士嗟叹命薄 敛本性婉言面圣
梁如意虽知不妙,但终究未料军情会如此紧迫,听吕琚所言,竟似已然岌岌可危而有亡国之相?只听得脸色渐渐惨白,默了半晌,勉强开口只是关心天子心中所想:“那陛下的意思呢?”
“陛下,哎——”吕琚长叹了一口气,竟不觉红了眼圈,满面悲戚道:“陛下素来谨慎,他听了黄相等人的劝谏,似是想要……南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