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来与你斗口泄愤的,若薇,我今日是有事来问你。”如意也改了称呼,不理她带刺的讽语,向她正色阐明了来意。
“有事问我?我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值得可问的?”若薇盯着她,像是已把她看穿了一般,缓缓从两襟深处摸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纸。
轻轻排到桌上,推给如意:“我想起来了,你问我要的这份名单,我早该给你的,也免得你这么热天亲自来一趟。”
如意呆怔了一下,也忆起来了,那是施党垮台后于若薇主动示好,自己问她要过的内廷德妃党羽名单,拿到手中却不打开,直接撕成了一条一条:“若薇啊,事到如今,你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晚与不晚,都是我的命。”若薇平静地述说着,难辨真伪:“你知道么,其实那日早上我去尚宫局,就是给你送这个去的,可惜见到了那一幕,慌乱中耽误了下来。”
“我不在乎了……”如意缓缓摘下自己的面纱:“方才冯督监对我说,你都已如实供述给贵妃娘娘了,所以我也不想再问你干过什么!今日来找你,只想知道,为何事到临头,却突然又救我?”
于若薇凝视着她脸上若隐若现的红紫残痕,心下叹息不已,许久才缓缓开口:“如意,如果我说,这一回,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害你,你信么?”
如意只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倒是愿信,不过若薇啊,这话且问问你自己,可信?”
“是,我自己也不信,如意,你太不招人喜欢了!”若薇又自己满倒了一碗茶,送到口边,先轻轻抿了一口:“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里,如此率性而为毫无顾忌,叫我们这些每日如履薄冰的,嫉妒得都想发狂。”
随后一口气喝完,将空盏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但是,我还是不敢害你。因为我知道在陛下的心里,你有多重要,即便害德妃母子双亡,陛下也并不会把你怎么样;但若你出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怕了。”
如意的眉头渐渐收拢,这就是她给自己的答案?倒是坦诚,这么说来,她是笃定元齐不会追究自己,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伪造自己手书,诱唆德妃闹事,借自己之手铲除了她心中所恨,还想着能全身而退?
“于若薇,你打的如此好算盘,怎么到如今,还是这般下场?你可知,等着你的是什么?”如意夺下了她又要拿起的茶壶,逼视着她,一字一字清晰吐道:“谋害皇嗣是大逆,当夷三族,这是圣喻。”
“什么?不可能!陛下素来仁慈,你这是在骗我!”于若薇今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恐惧的神情,她自知难逃一死早有预备,但竟会连累全族还是始料未及。
“这是最器重你的陛下,亲口向我所言,你不信么?”如意绕有兴致地看着她痛苦的表情,原来,她也是会这么害怕的一个俗人,心中狠出了一口恶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浮出了畅快的笑意。
没有什么可不信的,泪水止不住地从于若薇的眼中滚落而下,却听不见一声悲泣,她颤着身子从椅上立起,向着如意深深一福:“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然后摇摇晃晃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如意敛了笑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向着背影缓缓道:“若薇,陛下爱才,虽欲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我想他仍是心有不舍的。也许,我可以试着替你说情?”她今日到底不是来看于若薇笑话的。
也站起了身子,趋步到她背后:“我当初蒙冤坐谋叛,亦是罪在不赦,也不过是抄没入掖庭。你如今尚未定罪,若真能洗心革面、痛改前过,我也可以试着说服陛下,教你罚去掖庭了事,他日尚可期。”
“不,我死有余辜,不敢求免。”若薇回转了身子,直直地向着如意跪下,储满泪水的眼中闪出了期盼的光芒:“只是我的父亲,他实在是无辜的,如意,若有可能,我只求能饶过他一命罢?”
如意怔怔地看着她,原来自己曾恨之入骨的奸恶小人,也是这么有血有肉的一个女儿家,嗟叹之余又更生出几许悲意来,她到底还有念着的亲人,而自己看似无拘无束,只不过是因为什么牵挂都没有。
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当尽力而为。”刚说罢,外头轰隆隆起了一声惊雷,如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要变天了,你好自为之吧,我先走了。”没有什么可再多说的,她绕过跪着的于若薇,头也不回地往外急走而去。
“如意,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与你。”于若薇却一把扯住了她的裙角,不叫她走:“我有私心想要救父,但你.…....陛下是天下之主,无上至尊,无论是为我父说情,还是为其他什么人,都不值得你忤逆犯上,陛下才是你终身的依靠!”
☆、于才女善语赠别 窦仙师借诗寄情
梁如意闻言,脸色霎时便不好看了,于若薇这分明这是话里有话!怎么,都是死囚了,还不忘替人主来说教!可真是个忠心的奴才,难怪魏元齐骨子里还是舍不下她!
微微折了腰,扳开她的手,冷声道:“你且放心,我尚不需旁人为我打算!”
若薇却并不就此住口,反而更急急道:“如意!深宫之中,陛下更是大过天,你不靠陛下,又能靠谁?六宫之中,趋炎附势,人情冷暖,你也待了那么久了,难道竟不自知么?”
如意挑了挑眉,自是满脸不屑,复又轻轻哂道:“于若薇,你可真的以为,旁人都和你一样是么?只可惜,我看下来,并非人人都是献媚邀宠,害人行恶之流,这只怕是你以己度人了!”
“不为恩宠,困在这宫里做什么?尘世间的自由自在不好么?”若薇笑了,摇着头站了起来:“如意啊,你以为像贵妃那般屡屡助你,便是大善人了?便是她真心待你好?可以是你在后宫依仗之人了么?”
继而迈步往门外走去:“我是要死的人了,只还是看不得你这愚昧的模样罢了!贵妃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揣测陛下的心意!论手段谁也比不过她,你还是小心些,莫与她走得太近了罢!”
“于若薇,你才是愚昧至极!”如意被她如此嘲笑,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论手段,论阴谋,这宫里谁能比得过你?机关算尽、坏事做绝不过是如此下场,你不愚昧反说我!”
其实,如意对陆纤云是也有些说不出的微妙之感,但终究她是帮过自己多次的,何况这话从眼前这人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蓄意挑拔。
“是,是我愚昧。可如意啊,你其实是个聪明人,却太不伶俐。须知,既是要长久在这宫里,许多事,还是免不了俗的。”若薇长叹了一声,抢先行到了屋门口。
边迈步跨槛边似喃喃自语般无意地说着话:“我回我该去的牢狱了,在这里已然五日,所有知道的第一日皆供述了。不过贵妃却迟迟不处置我,倒听说,陪着陛下往太和宫敬神去了。”
又是一阵雷声轰鸣,盖过了于若薇最后留下的言语,眼看暴雨倾盆在即,如意呆呆地望了两眼她远去的背影,来不及细想,赶紧也出了屋子,叫了梨花急急往回奔走。
紧赶慢赶,前脚刚踏上东廊,身后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如意长出了一口气,扶着廊柱缓缓坐下:“梨花,刚走太急了,我们歇一会儿,看看雨纳纳凉再走罢?”
梨花体力尚不如她,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忙连连点头,一屁股坐在如意对面,背靠着廊柱,将手上未打开的油纸伞斜靠一边,气喘道:“这么大雨,亏得我们走得急,不然还不被从头浇透了?就这伞都能浇穿!”
“大么?”如意看着从廊檐滴水垂下、像珠帘般的条条水线伸出手臂接了满掌:“无根之水,这是苍天之泪,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雨还是几年前,悯太子薨逝的那一日,也是一样的盛夏,一样的午后。”
“这都过去多久了,尚宫?殊途同归,陛下怎么也比悯太子更知根知底些罢?”梨花噎了一下,赶紧随口劝解道;也不知她为何突然又提起了这茬,若是怀太子也就罢了,这悯太子年纪悬殊,更不相熟,如何便会触景生情起来?
“是啊,皆是老死宫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意眼望廊外,手一斜覆了雨水,摘了面纱将失手覆于面上,清透的凉意沁入肌肤,暑热昏胀一扫而空,她终于暂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