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快了。”如意轻吐了一口气,面带忧伤,开始述说自己早已预备好的乱言:“黄大人有所不知,妾没于宫中,本处处不得圣心,是陛下最碍眼的人;那一日,不知为何,陛下酒后起意,招幸了妾,又才突然想起封后之事,可终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尚宫所言,似不是陛下本意罢?”黄敬如委婉地反驳道,他虽德行堪忧,人还是很机敏的,如何会看不出皇帝,对这梁尚宫格外中意。
“陛下如今兴致所致,说与大人的,自然都是好话。”如意并不意外他不信,只继续往下说:“妾入宫既久,若陛下真有意,早就该得个嫔御的封位了,而非等到现在还是奴婢,名不正、言不顺。”
“人上之人,母仪天下,世间那个女子不向往呢?”如意顿了一顿,抛出了撒手锏,由不得黄敬如心无波澜:“可妾本因谋叛坐十恶重罪,如今若陛下仅凭偶然高兴,不顾群臣反对,执意为之;改日,有半点不得圣心,倘翻出旧帐,到那时,后宫前朝合力,妾恐死无葬身之地,就连黄大人你,也脱不了干系啊!”
“呃,这……”黄敬如心中一颤,这梁尚宫说的也不无道理,她没入宫中一年多了,哪怕就在御前侍奉,皇帝也从未宠幸于她,倒听说还经常斥骂责打,这突然转变确是快了一些:“可尚宫,这是陛下交办之事,臣怎可违逆。”
“黄大人自当尽力而为,只当从未见过妾,只是若宰执反对,群臣非议,情势不如圣意,也不是你黄大人一个人可扭转的。”如意看着黄敬如,聪敏如他,该怎么做应该很明了:“陛下一时之兴,拖了过去,也就冷了下来。”
“多谢尚宫指点,臣明白了。”黄敬如虽觉终是可惜,但也算是应了下来,他也许揣测不透主上的圣意,可眼前当事之人的意愿已明确表露无遗,无论如何,拖一拖,再多作观察总是不错的。
☆、赏杏花亲邀美人 侍御膳哭诉决意
二人话不多言,就此分别,如意目送着这位朝廷大员出了宫门,方才卸下面具,泄了气,颓丧地靠着东廊的廊柱坐了下来,就这么,恍若南柯一梦,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罢!
如意失神地望着廊外路边的阳沟,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将那枚艾绿冻的印扯了下来,捏在手中又看了一回,令白,令为赤子之白,至纯至净,无瑕无垢,可惜了。
“这是朕的印石里最好的一柱……独独这字,可是朕亲手刻的。”如意心中一阵难过,冷石无心,又有何过?终是没舍得,直接弃到那水沟中去,只蹒跚起身,拖着步子回了尚宫局,进到自己房中,拉开一个角落里的屉子,丢了进去。
房前院中,一株杏花开得正盛,日影西斜,将粉白的花瓣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如意立于房前呆望着,文人常赞杏花艳态娇姿,风流无限,此时的她却体会不到半分。
如意只觉头上昏沉、视线模糊,在她看来,那娇白的花瓣配着那胭脂红的花萼,分明是身素孝而心泣血,满眼皆是凄凉之意。
“朕不来找你,你就永远不去见朕了么?”一袭绛红色的袍衫从花后转出,元齐终是没有忍住,晚膳前屈尊下顾,亲自来相邀。
如意连人都没有看清,只觉得那红袍胜血,无比刺眼,也不见礼,本能地背过了身去;他若不来,她自不会再去,可不知为何,如今他一来,熟悉的声音响起耳边,她一整日的凄苦、怨忿竟略淡了些,也似有点点宽慰。
毕竟,那个人,她已然以身相许,这一辈子,也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臂膀,于如意而言,再不会有其他在世之人,像他这般重要了。
元齐没有让如意失望,他趋步上前,从后一把环抱住了她,低首柔声耳语:“什么不称心的事?又记起朕的种种不好来了?”
他的怀抱带来一阵身体的暖意,驱走了乍暖还冷的春暮之寒,“妾……”如意张了张口,她早就准备好了的,那各种君国大义的指责与咒骂,此时只化为了两个字:“没有。”
“你这点小心思,还想瞒朕?”元齐将她环转了身子,四目相对,宠溺地轻声道:“从前,都是朕不好,所以朕今日特来此,给令白赔个不是,可不要再记仇了?”
这话如意听得耳熟,元齐向自己道歉也不是第一回了,那晚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可过后,公主仍是出降施家,并没有什么实质之举;至于不记仇?那可是血海深仇,真的就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忘却么?
元齐见如意无动于衷,仍以为她是偶遇王氏,触动了对从前纷争的怨念,切肤之痛自是难忘,一时记恨自己,不愿释怀亦是常情,也不好再多提这茬,只道:“时辰不早了,走吧,随朕回福宁宫,一同进晚膳去罢。”
“妾还有事,就这里随意用一些,不去福宁宫了。”如意的手被他牵了过去,人却纹丝未动。
明明立着发呆,还推说自己有事?元齐来之前,便料她必会故作姿态,推三阻四,自然也早已想好了对策,此时只松了手揽过她的腰,作势反欲往如意房中而去:“也好,那朕也暂不回了,今日就在此间陪你;你若真是事务繁杂,忙不过来,朕也正好帮你。”
“陛下,这于礼不合!”如意忙把他推开,不让他进屋,他这是要预备住在这里了么?这算什么:“这是奴婢们的下处,陛下怎可屈尊于此?”
元齐诡魅一笑,她既不随他走,也不让他进屋,那只能学着她的样子,立在庭前,不言不语、不进不退。
日头又往西边坠了坠,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时分了,到时候尚宫局中人来人往,这情景若是被人看去了,何其尴尬,如意轻咬了嘴唇:“陛下,还请莫要为难妾。”
“朕不为难你。”元齐展开双手,不再拉着她:“这宫里都是朕的家,朕就在这边赏这自己的杏花,有何不妥?你只管忙你自己的便是,等什么时候得了空,再到这树下来找朕。”
“那妾先告退了。”如意浅浅一拜,假意作势要走,实则只沿着屋子绕了一圈,将要回转之际,隐在墙边偷眼观看,元齐竟果真立在树下不动了!
“吱呀”一声,院中侧方的房门开了,那屋中所居,旁的女官似是想要出门,可人还没出来,那门只开了一半便嘎然而停,显然是被院中的天子惊到了,略等片刻,又轻轻地往回关上了,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如意只觉得脸上滚烫,这合院的屋子住的都是人,窗后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窥视,往后自己是要久待在这六尚局里的,元齐他不管不顾,不要这脸面,自己却还是要的!
思前想后,不过是一顿饭罢了,不如今日就随他去了,考虑停当,如意趋身向元齐走去,行到近前,未及开口,元齐一把揽过了她,口中道了一声:“走罢。”便不由分说地拥着她,出了院子。
尚宫局的门口,是天子的御辇和随侍的众人,元齐环着如意走近,竟一把亲自将她抱上了步辇。
“陛下,这是越制,妾当不起,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又是妾的大罪。”如意措不及防,想要推开元齐,跳下去自己走。
“瞧见怎么了?”元齐一边耳语道,一边手上却楼得更紧了,他不能给她半点犹豫的机会,他就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瞧瞧自己未来的皇后:“你马上都要嫁给朕了,还怕别人瞧见什么?”
说罢,便示意众人抬辇动身,与她同乘一座,往福宁宫而去。
如意听他这么说,胸口起伏不定,本要将自己的遭遇和决定立时脱口而出,但侧目触到他异常坚定的神情,想想还是缓上一缓,先按下不说了。今日就暂且随他去罢,以免适得其反,引得他更急倒不好办,只待朝野一片反对之时,再徐徐顺势推脱。
晚膳桌上,特意预备的菜点都是如意爱吃的,就连几日前那引起元齐不满,被整盆端走的鲜笋汤也赫然在列,元齐更是支使走了所有人,亲自为如意盛汤布菜,他今日下到尚宫局,好不容易才把人哄了回来,此时自然是要大献一番殷勤。
可如意的心头,始终压着沉重的心事,纵然身边之人刻意讨好,终是难以假作欢颜,面对满桌珍馐,也提不起什么胃口来,只拿着汤匙在碗中不断地搅动,许久,才勉强勺起半匙汤水,木然地送入口中,味同嚼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