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自己被打的红肿的手,只觉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的手好疼,快些带我回忱哥哥的寓所,好生歇息一番。”
万显荣应下了,姜陶又要闹,“这马车都被那妖女给毁了,坐不得了,快些寻个轿子与我!”
万显荣面露危难之色,这里乃是金陵城外,所要再置办车轿,势必要耽搁许久,这便安抚下姜陶,又同公主身边的护卫头领董岩商量。
“万哥方才也瞧见了,在江南地界上,咱们空有一身能耐派不上用场啊!方才那女仙儿上手打主子,咱们刚要冲上去,便被那云都使的人制住了!”董岩叫苦不迭,“若是在京城,莫说主子要车,便是要谁的人头,都不在话下,这会儿,难!”
姜陶自是知道到了外阜,行事艰难,可她实在不愿抛头露面,远远儿瞧见百米开外有一乘小轿正往这儿来,唤来董岩一番交待。
那董岩本就不是良善之辈,领了几个人便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将那四个轿夫拳打脚踢地打了一顿,又将轿中坐的妇人扯下来,丢下了两个银锭子,抬了小轿往城门下跑来,载了姜陶便往金陵城跑去了。
宋忱心下沉郁,打马而去,一路风声过耳,令他心神俱宁。
来江南不过数日,却令他的心境发生巨变。
按部就班的人生像一眼望到底的海碗,随着父亲同陛下起事,十四岁便踏上疆场,开疆拓土、踏平诸侯,不过七年便已功成名就,接下来的人生,不过是为北廷扩大版图、顺便在合适的时机娶妻生子,封侯拜相,荫恩子孙。
这些在他踏上金陵的这一刻,分崩离析。
阿陨姑娘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踏月而来,如仙似狐,以攻城略地的姿态强行攻占了他,在他的心里悄悄安营扎寨。
他心里烦乱不堪,方才她那决绝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他为此感到沮丧,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令他恐惧。
这会儿阿陨姑娘该回大四福巷了吧?他不知道,执缰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将他引至这里。
其时已近午时,日光暖暖晒在他的肩膀,他下马叩门,迟疑几声之后,便是坚决的叩响。
门子开了门,见是隔壁寓所的主人,原是相熟的,只是想起方才芸娘的叮嘱,这便颔首道:“公子请稍候,奴婢前去知会芸姑姑。”
这会儿已然在她门前站定,宋忱这颗七上八下的心略略有些安定,遂点头称谢,在门前静候。
芸娘正端了小馄饨劝雪浪吃,雪浪窝在被里牙齿打架,有些不情不愿,“……今次定淮门一闹,宋忱一定起了疑心。”
她有些浑身打摆子犯冷,强撑着同芸娘说了今晨的事儿,芸娘见她抖筛,有些紧张,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呼道,“怎么这般烫?贵主这是发热了。”
她正要吩咐婢女去打水唤大夫,便听有婢女在外头通禀,“隔壁的宋公子求见。”
芸娘正烦他,正想要人打发了他,雪浪却在一旁牙齿打着架,半眯了眼,细声说,“……齐尚书、云叩京对我毕恭毕敬,予取予求,一定叫他起了疑心,我不见他,你要去。”
她唤过芸娘,附她耳边轻言了几句,芸娘愕着双目,无奈扶额应了。
遂出了寝居,过了小院,一路往门前而去,见那门下宋忱轩然而立,肩头日光洒遍,映的他的面容,清俊温润。
互相见礼,芸娘斟酌了一番,温声道:“公子晚来了,我家姑娘奉旨入宫了。”
宋忱微微诧异,这是头一次听说她同宫廷有联系,再一细想,怪道定淮门前齐尚书同那些官兵对她如此恭敬,怕是她同共主江雪浪有干系。
莫不是姐妹?亦或是亲眷?再不然是知己?
宋忱不得而知,沉吟一时,到底是多问了一句,“敢问阿陨姑娘同贵主……”
芸娘笑了一笑,坦然告之。
“公子要问姑娘同贵主是什么关系么?”她略有些赧然,“姑娘说不必瞒着公子……”
“姑娘乃是贵主的禁脔,凭谁都不可染指。公子给贵主戴了绿帽子,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
第31章 城门看戏(下) 哈哈哈哈……
独自占有, 不能同旁人分享的,称之为禁脔。(1)
阿陨姑娘是江南共主江雪浪的禁脔,
所以权势滔天, 所以齐尚书同云叩京对她毕恭毕敬、予取予求。
所以云叩京爱而不得,不敢开口言爱。
至于给贵主戴绿帽子……有那么重要么?
宋忱不相信, 阿陨姑娘突如其来的诱引,没有贵主的授意。
若果真如此, 他的身份便早已被贵主知晓, 怕是行踪路线也已被一一掌握。
这才是他本该警惕的事情,可为何他此时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他好像更在意,阿陨姑娘此时心情好不好?
他沉默良久,久到芸娘以为他不想回话,说了声公子请回吧, 他才会过神来。
“一时,有人接她回家么?”
这个问题令芸娘一怔,“公子说笑了, 且不说姑娘今日出不出宫, 即便出宫回来,也都有护卫相送。”
宋忱嗯了一声,问的迟疑:“贵府藏书颇丰, 宋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可否让宋某进去借阅一二?”
这倒不是不可以。
芸娘一向在生活琐事之上当雪浪的家, 此时听宋忱这般一问,心下虽疑惑,仍是点了点头。
“公子请随我来。”
雪浪歇在内室,书房则在侧边,只要不随意走动, 便不能堪破雪浪的行踪。
宋忱随着芸娘的脚步,慢慢穿过游廊,一路走进了书房,越走心越安定。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等请求,也不知要去书房借阅何等书籍,只是随着心里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走,仿佛走进了她的地界,心里便能舒畅一分。
芸娘是个举止雅致的女子,轻轻一推门的样子也能看出她的教养来,她引着宋忱入内,浅笑出言。
“公子瞧着是饱读诗书之人,初到金陵怕是犯了书瘾罢,不过我家姑娘的书全是摆设,她平日里也就翻看些话本子,有图有画儿的,她看的开心。”
宋忱下意识地往芸娘的手边看去,小桌上放着几本话本子,显是常常翻阅的模样,他顿足一问,“可借宋某一观?”
芸娘大方点头,宋忱这便去瞧那几本话本子,却有些意外。
南北二地风俗想来无二,金陵城的书肆售卖的话本子他也略知,要么是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要么就是狐仙鬼怪报恩的传奇经历,其他的无非是些救风尘、侠客行这一类,可阿陨姑娘瞧的却很不一样。
《宝莲灯:沉香救母》、《沈云英替父守道州》、《杨香杀虎救父》、《鲍出笼负母归》。
宋忱有些意外,芸娘何等聪慧,顿知其所想,婉声道:“我家姑娘自小同父母离散,心中郁结,故而爱看这一类的故事。”
宋忱以往从未关注过她的身世,此时听芸娘这般一说,心头登时便揪紧了。
芸娘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捡起手边的一本话本子,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中原一带的女儿家打小都会自己挽燕尾髻,大多都是母亲手把手地教给女儿,我家姑娘能文能武样样不输人,但她独独不会挽燕尾髻。”
淡淡的话语,略带了几分哀怨,却使听得人有些心碎。
宋忱放下手中话本,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方才在定淮门前,姑娘负气而走,宋某心中不安,才来贵府探听一二……若是姑娘回还,还请芸姑姑代宋某在姑娘面前说项。”
芸娘应了声是,又道:“芸娘多舌说一句,公子既有未婚妻子,也已同我家姑娘划分界限,我家姑娘高兴与否,其实也同公子没什么关系,你说是么?”
她话说的犀利,宋忱垂目,若有所思。
芸娘笑的婉约,再道,“我家姑娘念及千秋那一日公子的相救之恩,才会多有纠缠,既然公子在定淮门前已然做了抉择,那又何必再有过多牵扯呢?我家姑娘既已入宫,便是放下,公子该当对未婚妻子好生相待才是。”
她这一番规劝不无道理。
从前阿陨对他百般痴缠,动辄亲亲抱抱撒娇卖萌,要么就是甜言蜜语撩拨心弦,可他皆言辞狠绝,这一回阿陨姑娘放下了,他却有些优柔寡断了。
他素来杀伐果断,却在这件事上糊涂了,大约是来金陵久了,公务却毫无进展,才惹来这些闲思吧,宋忱心神归位,郑重其事地向着芸娘拱手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