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前从来没有目光落在你身上——路漫漫心底响起这样的声音。
祁远发现,没戴眼镜的西班牙小斗牛长得挺俊的。半红半白的小脸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五官相当小巧精致,尤其是鼻尖那颗小灰痣,闹得他简直想揉狗脑袋一样揉她脑袋。
他压制住这股冲动,极有耐性地帮她条分缕析:“你不是想成为百分之百存在感的人吗?佛祖不是帮你实现愿望了?愿望,不是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事情吗?你不高兴?”
高兴个鬼!路漫漫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的愿望是一时兴起,还是因为你的背影一时兴起吧!
祁远这话说得很慢,很有层次,说到“百分之百”,是温柔却不容置喙的反问;说到“佛祖”时,语气带着鲜明的讽刺;说到“愿望和高兴”,满嘴的苦涩。
(7)
一片枯黄的银杏叶落在两人中间,早秋悄然而至。
路漫漫发现这氛围被祁远带得有些感伤,她假装没听懂祁远话里的口气,讷讷地说:“我只是还没适应别人的眼光,而且……而且,他们的眼光不一样。”
看你的,和看我的眼光,不一样。
看你的眼光,是倾慕,是赞许,是依恋。
看我的眼光,是疑惑,是失望,是不耐烦。
路漫漫在心底补足这句话。像祁远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这其中的落差的。
祁远却“扑哧”笑出声:“您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呢!”
路漫漫一脸问号。
“你怎么不许愿给佛祖,让你长高点,长漂亮点,成绩好点,最好来两个特长,芭蕾舞、大提琴什么的,那样别人看你可全都自带闪光特效啦!”
祁远一边说,一边晃着双手来回转,路漫漫的金丝眼镜夹在他修长的指骨间跟着转,一闪一闪的。
路漫漫发现,祁远要是有心,光靠嘴就能气死人。而且,隐约地,路漫漫发现祁远对于“佛祖帮她实现愿望”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有着若有似无的嫉妒。
于是,她很小强地做了个大胆的假设:“祁远,你那次上山许的愿望,是不是没实现啊?”
尽管路漫漫近视,她还是隐约看到了对方泛青的脸色。
打蛇打七寸,路漫漫一不小心得意忘形,继续追问:“你是不是,从小到大心心念念许过好多好多愿望啊?佛祖从来没有帮你实现过啊?”
祁远脸一下子灰了,他不声不响地看了上一秒还哭哭唧唧、这一秒就活蹦乱跳的路漫漫一眼,心想,好男不跟女斗。
祁远从自行车座起身,原地左转,本想来个飘然而去,走到一半发现前面是堵墙,又矜持优雅、目下无人地走回去。
无奈眼皮子底下的路漫漫呈“大”字形碰起了瓷:“我的眼镜。”
“你说这个?”祁远不咸不淡地问,举起手上的金丝眼镜。
路漫漫用她400度的近视眼,清晰捕捉到了祁远不怀好意的表情,她赶紧扑腾着抢自己的眼镜。
祁远多高?一米八五的人,进个教室门都要象征性地弯一下腰,他右手高举,看路漫漫蹦跶来蹦跶去都是徒劳,叹了口气,一转身把眼镜扔到刚刚捡起的鸟窝里了。
路漫漫转移阵地,跑到自行车棚底下跳来跳去,依旧无果。
祁远看了一会儿真人版“打地鼠”,心情果然有所缓解,他吹了一声口哨,继续他未完成的飘然而去。
(8)
直到上课前,路漫漫都没捞着自己的眼镜。
“漫漫,你的眼镜呢?”庄棣棠注意到路漫漫一身的低气压,关切地问。
“被狗叼了!”
庄棣棠默默地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对了,你跟祁远是什么关系啊……我是看他上次找你。如果你们是朋友的话,可不可以帮我借个——”
“我跟他是敌人,阶级敌人!”路漫漫怒吼。
庄棣棠费尽心思设计了很久的话就这样被打断,她睁大眼看路漫漫,有种茫然的尴尬。
“哟呵!这年头,我们学校里还有阶级敌人啊!谁?”政治老师夹着一沓试卷翩然而至,“路漫漫,指出来我帮你举报,举不出来,课后把‘阶级敌人’定义抄上十遍交上来!好了,上课!”
全班哄然大笑。
从此,“阶级敌人”成了三班的口头禅,慢慢地,成了高三实验班的口头禅,最后,成了全校的口头禅。
“喂,阶级敌人,要不要一起上厕所?”
“你数学卷子呢?”
“在阶级敌人那儿呢!”
“注意了!注意了!阶级敌人正从西南角方向,以每秒十步的步速杀来!”
……
虽然只有庄棣棠一个人知道,“祁远”是路漫漫的“阶级敌人”。
这话可没有字面意思那么简单,青春期的男女生又不是三八线隔着的小学生,怎么可能没来由地成了“阶级敌人”?
庄棣棠是个心思重的女孩,她又暗恋着祁远,这不是什么事儿——全校女生都暗恋着祁远。
青蒲高中流传着一则经典的笑话:
有女生向祁远告白。
祁远说:“我们还是学生,不能早恋。”
女生羞涩道:“那我……我能不能先排个队?”
祁远温柔回应:“那你可成了一千零一号了,还要排吗?”
女生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排。”
祁远叹息:“好好学习,等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学,你就从一千名外挤进一百名内了。”
因为这一句,青蒲高中大概有大半的女生悬梁刺股,发愤苦读。从某种意义上说,青蒲高中这一届毕业生的超高升学率,祁远功不可没。
所以在青蒲高中,祁远所扮演的角色很明确,就是高岭之花,用来远观的。可偏偏这朵高岭之花找上了平淡无奇的路漫漫,庄棣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发酵。
少女的心中,自此多了一道阴影。
(9)
路漫漫本打算配一副新眼镜的,可她突然发现,因为看不清,就没那么多想法了。对人没想法了,别人也不会想她了!
去掉了百分之百存在感,路漫漫回到了久违的舒适区——做普通人的感觉实在太爽了!
当然,路漫漫再没精神骚扰过祁远了。祁远这个人已经和她的眼镜打包,一起扔到自行车棚里的鸟窝里去了。
周五放学,周雅在微信上给路漫漫发了一个大红包,说是晚上加班,让她自行解决晚餐。
周雅女士在当地一家国企当会计,忙的时候忙成狗,闲下来恨不得每天给路漫漫炖鱼汤补脑——现在赶上忙的时候了。
刚出学校小西门,路漫漫就接到了周雅女士的电话。
周雅女士抱歉得不得了,觉得女儿少吃一顿她做的饭,智商就会降低十个百分点:“都怪老路,倒是跟着他姓走好了,姓着路赶着海里的活儿,女儿高考也不回来照应一下,就知道寄明信片……”
路漫漫的爸是海员,成天开着海轮满世界跑,一年难得回来三四次,路漫漫的午饭就更不可能指望他了。
路漫漫觉得周雅女士是想路振华男士了,借着女儿来唠叨,她嘴上嫌弃明信片,每次收到都跟宝贝似的,都不肯让路漫漫经手,就直接塞相册塑封里了。
“周雅女士,我跟你说,就路振华那脑袋,也就只装得下你一个人,顶多再空一个角给我,国外那些洋妞长得再好看也——”
路漫漫的一个“也”字吊在嗓子眼,心跳差点骤停。
一辆飞轮摩托擦着她奔驰而去,上一秒,要不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挡住了她的腿,她估计就横尸当场了——在和她妈通电话时。
“喂?小漫啊!你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女高音,接着是一大堆文件落地的声音。
“哎哎!妈!我好着呢!”路漫漫赶紧接话,“遇到个朋友打招呼呢!妈,我不说了啊,朋友喊我呢!”
“小赤佬一惊一乍的吓死人,过马路看着点啊!”
路漫漫挂了电话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
校门口车多人乱,然而大部分人和车还是有素质地减速慢行,再说前面是绿灯,路漫漫也就没多看——看了也徒劳,她这视力,一百米以外啥都看不到。
当然那飞车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被警察叔叔抓吧!
“佛祖,记得了吧,安排一下。”这时候了,路漫漫还不忘问候一下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