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舒道许是自己错觉。
听完自己说的话后,元启收了鱼竿,上衔着一尾鲤鱼。
他将鱼放入盆中,宋乐舒看去,只见里面已经游着几尾了。
元启坐在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宋姑娘是写话本吗?”他突然问道。
宋乐舒从不觉得写话本是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事,作为谋生的手段,一不卖笑二凭本事吃饭。
只是听到元启这么问时,她忽然有些懵:“是,先生何故这么问?”
“话本中是不是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
“是啊······”
元启转过头,轻轻提了下嘴角:“宋姑娘不如当元某也学那话本,英雄救美了一回。我自比英雄,宋姑娘当是美人。”
宋乐舒捏着桐油纸的手泛红,脸颊亦滚烫。
“元先生雅趣。”宋乐舒暗暗绞着袖子,心中如小鹿乱撞,不敢去看元启的眼睛。
活了十六年,宋乐舒倒是第一次和男子独坐,也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直言自己是美人。
按着规矩,此等言语当算是对她的冒犯。
可元启语气淡淡,没有冒犯之意,反倒像是一句坦然的夸赞,让她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宋姑娘爱吃鱼吗?”元启问道。
宋乐舒回神,看着肥美的鲫鱼抿了抿唇,良久才后知后觉道:“小女唐突,我是来送书的,怎能——”
“诶,泊苑中无人与我同食,吃饭寡淡得很,”元启沉沉道,“而且《资治通鉴》共二百余篇,姑娘这几日抄的不过其中寥寥。”
宋乐舒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她本以为人与人之间淡若浮萍,几面之缘而已。
许是这元先生真的是贵人,若是他总是来照顾自己的生意,那自己同他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如此,乐舒却之不恭。”
“既然如此,那不妨请姑娘尝尝我的手艺。”元启道。
宋乐舒如冷泉般澄澈的瞳燃起一丝光彩,她问道:“元先生要亲自下厨吗?”
元启站起身,将装着鲤鱼的桶提了起来:“元某可不是什么君子,才不讲究君子远庖厨。”
第8章 偏执 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宋乐舒跟着元启去了厨房。
说来倒是奇怪,泊苑面积不算小,富贵人家该有的东西这里一样不缺,可若是说起来哪里奇怪的话,那便是这院中的下人太少了。
一路上走来下人寥寥无几,就连厨房中的厨娘也不过是两个。
许是察觉到了宋乐舒的困惑,元启看着她解释道:“我素来喜欢清静,毕竟只身一人,伺候的人够用便好,不需要太多。”
宋乐舒顿觉尴尬,似是为自己的唐突而羞愧。但元启显然并未将她的这般态度放在心上,而是束上了攀膊,露出了白色的中衣袖子。
鲤鱼尚在案上活蹦乱跳着,极度缺水让它的嘴一张一合,瞪着鱼眼直勾勾看着一个方向。
仿佛也为自己将入他人之腹的命运不甘。
宋乐舒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元启拿起刀,拧着眉看着鱼有些犯难,他虽会烤鱼,但是刮鱼鳞取内脏这些事倒是从来没做过。
今日宋乐舒在此,自己又不想在她面前落了面子。
可转身却看到了宋乐舒莹白的面孔带着淡淡的希冀,虽微不可察,但那水雾般的瞳像是一汪清泉般,让元启无法移开目光。
厨娘在旁,踟蹰再三,最后见元启犯了难,这才上前。
“家主,处理鱼的事情就交给老婆子吧。”
元启微挑眉,心中不住称赞这宫里出来的嬷嬷就是不一样,可面上却还装着犯难的模样,锐利的视线扫过去——一副嫌她多嘴的样子。
厨娘毕恭毕敬,主动上前接过了刀。
“你这婆子,倒是会心疼主人。”元启不咸不淡笑了一声。
宋乐舒神色落寞了一阵。
她从小到大的认知中,似乎洗手作羹汤这种厨房的事情都是女人的活计,除了天字一号酒楼里顶级的厨子外,还没见过哪个风度翩翩的郎君下过厨房的。
尤其还是元启这等人物。
不过这种落寞转瞬而逝,她也实在是想象不到元启对着鱼剖膛开肚的狠厉样子,见他一身锦衣华贵难掩,就算攀膊束袖,也绝对会沾上血腥。
见元启一副微愠的模样,宋乐舒软声道:“元先生这等矜贵人物,当是不食人间烟火一些。否则谪仙染凡尘,世人哀叹可惜。”
元启心花怒放。
他竟想不到自己在宋乐舒的心中是这等形象地位。
旋即轻咳一声掩饰喜悦,元启转身道:“宋姑娘文采斐然,假以时日必成文坛大家,届时可不要忘了元某。”
他面上带着笑意,可话听在宋乐舒耳里,瞬间便让她红透了一张脸。
自己刚才——
竟然说出了那等的话。
元启见多了世面,绝对会以为自己是个轻薄随性的人。
她掐着自己的手腕,一时之间沉浸在懊悔和自诘中。
可此时,元启已经踏到了门外。
他一颗心飘飘然,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许久的相思成疾被她一句开解——
可却是太过好面子,喜悦也不肯表露半分,让宋乐舒站在原地犯了难。
等元启回过神来时,却见宋乐舒站在厨房中咬着嘴唇带着几分懊悔看向自己,霎时四目相对,元启心神一乱。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极有定力的人。
和兄长决心造反后,一路上受到了诸多磨难,敌人的美人计在他这翻了无数个花样,可元启却没有一次栽在他人手中。
温柔可人的水乡女子,热辣奔放的西域绝色,楚楚可怜的婵娟佼人······
元启都不曾心动。
后入了长安,他孤身潜伏,却在长街初见栽了跟头。
栽在了温香软玉中,毁在了她抬眸轻快一笑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幸好上天眷顾,元启得到了天下大权。
世人说他是明君,解救万民于前朝水火之中,说他是君子,是上天良德的化身。
元启知道。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天下如此,宋乐舒亦如此。
元启兀自出神,不知不觉中灼灼视线火热盯着宋乐舒,叫她呼吸一颤,再配上方才元启的话,她以为自己言语上出了错误,惹了这位书斋大主顾的恼怒。
可元启的模样,却没有怒气。
宋乐舒谨慎迈步,她一动,元启恰好回神。
什么灼灼视线霎时消散不见,只余下他如三月清风般淡然一笑。
“元先生?”宋乐舒轻轻唤着他。
元启回道:“宋姑娘可当真了?元某不过说笑的,勿挂怀。”
见他情绪如常,宋乐舒压下心中的狐疑,缓步跟了上去。
银白色的庭院中,唯有长廊可暂避漫天飞雪。元启在前,宋乐舒在旁,耳边似有一阵阵微弱的长街喧嚣,银白树枝低垂着头,与冰封的湖毫厘之距。
恍然间,宋乐舒好像回到了肃陵侯府。
她和哥哥漫步在庭院长廊下,看着又是哪个书生为求青睐踏破了侯府的门。
宋乐舒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都在肃陵侯府中,可随着侯府付之一炬,宋乐舒大梦初醒。如今她穿着粗褐麻衣,跟在元启身后,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梦境。
“宋姑娘觉得‘泊苑’如何?”像是为了寻找话题般,元启忽然问道。
宋乐舒凝视着泊苑中的景物,而后缓缓道:“九重宫阙晨霜冷,十里楼台落月明。”[2]
元启眼中掠过讶异,宋乐舒缓缓看着他,平静一笑:“美则美矣,只是太过孤寂了。”
在宋乐舒那般笑容的注视下,元启忽然有一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
世人都喜繁华热闹,多数人都将居住之所设计的繁复,可元启的泊苑似乎太过空旷了些。
宋乐舒方入泊苑便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样的空旷和孤寂远不是人多就可以填充起来的。
“这里是元某的世外桃源。”元启眸中的讶异缓缓沉下,他伸出手,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化在指尖的触感。
宋乐舒审视了他一眼。
世外桃源——
看来这里并不是元启的常住所。
这位元先生,是位神秘的人。
宋乐舒不语,沉默地坐在了廊上,将掩在红色披风下的手缓缓伸了出来,学着元启一同接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