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驸马杜荷所为,承乾应该也费心安排了一番,但他只意在刺杀李泰,并没有害你之意。”
“好,朕信你。朕免你家小死罪,与突利之子贺逻鹘一道流放岭南。”阿史那结社率就此伏法。
世民十有八九能够相信,承乾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公然刺杀自己,但却竟与突厥人勾结起来要刺杀李泰。这不是当年的元吉,又是什么?他仰天长叹,怒从中来,便让玄龄去传了承乾前来对峙。
玄龄与褚遂良相视一眼,上前言道,“陛下,此时要不要召太子对峙,还需要斟酌啊。”
“这有什么可斟酌的?就算他不是蓄意刺杀朕,可是他竟然要谋害自己的亲弟弟,不也是罪无可恕么?”
“陛下。此事若召太子对峙,便是吵嚷了出来。魏王若知,想必不肯轻易放过太子。如果朝中有人推波助澜,恐怕陛下便不得不行废立之事了。断然没有公然妄图杀死亲弟的无德之人还能继续当太子的。现在朝中局势复杂,刚才听闻驸马、汉王等人也牵涉其中。驸马又是贵妃的女婿,这前朝与后宫……如果此时有了易储的传言,恐怕于朝局不利。若陛下还没拿定主意,那此事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既然陛下相信太子不会谋害陛下,那不如按下不提,再给太子一个机会,暗中观察些时候,另行定夺。”
玄龄这篇话,直插世民的心肺。想想当年,元吉多次谋害自己,父皇也不是不知,却一次都没有吵嚷出来,给自己留下什么口实和把柄。说得没错,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世民听了房玄龄和褚遂良的建议,没有质问承乾,甚至都没有把此事引到东宫的身上。
李泰也全然不知,否则他定然要兴风作浪,好好的利用此事,至少给承乾一个沉重打击。
世民权当作是突厥人与内宫勾结谋叛,于是下令大内废宜咏坊,宫廷乐舞之事全权交还给了太常寺。当日排演乐舞的尚仪、司乐、乐伎、舞人全部驱逐出宫。
世民虽未召承乾对峙,但心中知道承乾所作所为,更加对承乾失望,也不想再给他机会,保他太子之位无非是保朝局平安。
承乾见到自己刺杀李泰的计策差点累及父皇性命,惊吓不已。生怕父皇追究,下旨废黜,于是连日担心焦虑,惊恐万分。又见自己的谋算误伤了盈盈,心中难过悔恨。
原来,他的确恨盈盈心中只有父皇,只站在父皇一边而不再关心自己,但他对盈盈的那几分依恋却始终没褪去,那声“姐姐”,他每次都发自肺腑。
如今盈盈却因自己而死,再也追不回来了。他惊惧又流泪,惧怕又痛心,情绪极度崩溃,称病罢朝,数日不曾露面。世民知他作为,心中厌恶,竟然一句安慰也无。眼见此事已有定论,没有牵连到自己,一切如旧,才渐渐放下心来。不过,承乾却从此关上心门,与世民对抗起来。
入夜,世民为承乾的事烦心不已,又见宫中夜色清冷,一阵孤独涌上心头。他想找盈盈说说话,才陡然发现,盈盈已经不在了。他如今再也找不到可以倾诉郁结的人,尤其是这能够扰动世界的,暗黑的心事。
他困难地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吸一口气,独步走到殿外,只念一人。
又过了些日子,世民开始接受盈盈不在了,她真的不在了这个事实。又生了场病,朦胧睡梦里感觉到盈盈又回来了,如那年一样,在身边照顾他。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他高热不退,梦到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的烽火战场。军帐中那一点轻柔的美丽总是让他安心。
他梦到了盈盈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拂,无论多么困难,她都能仔细和周到,让他化解一天的劳累。她对他的爱,那么仔细,那么自然。他只怕她离去,他抓紧她,感受着她的温度,感受着她的身体,感受着那浑然天成的感觉。
世民醒过来,唤着盈盈的名字,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盈盈早已魂归黄土,再也不得相见。
杨藜和徐惠在身边照顾着他。杨藜扶他起身,他接过徐惠手中的水,喝了一口,微微地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世民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杨藜知道,他一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什么。但没有任何法子,让他不再思念她。
第193章 番外(1)
光阴荏苒。长安又是春意盎然。宫墙内外布满春色,鹅黄嫩柳,春水涟涟。花之颜色,娇美鲜妍。他年共我赏花人,如今却再也寻不见了踪影。
宜咏坊裁撤后,吕才便很少入宫。今日趁着入掖庭宫选取宫女,便独自一人踱步到太液池畔。
他来到一棵盛开的梨花下,隔过层层宫墙,遥望安仁殿的方向。他目光隐忍,神情黯然,泪水已尽,想必也为这宫中少去的一人祭奠了许久。
想到那年,盈盈在梨树之下怀抱琵琶,弹起那呕心沥血的音调,此后她的弦声,她破茧成蝶的才华,她的舞,她的梦,她的深情都尽数付与了这殿中君王,又真真懂得了几分。
但他也不愿多想了,只愿意在这里静静地站一会儿,感受她的气息,还有那厚厚的宫墙里延绵不绝的深深寂寞。
他知道,这样的告别,她应该是无怨的。
但他也为她遗憾,因为她从来不曾在人间过活过。
此后,他在掖庭宫中选拔舞伎宫女,只跳《白纻舞》。看看哪位女子披上那质如轻云色如银的裙裳,舞动翩翩舞袖,能跳出那《白纻歌》的流光盛年,舞出那“忍思一舞望所思”的韵味。
在他心中,那不是侍奉君王的燕乐,而是盈盈作为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节。
几日间,阎立本呈上了《步辇图》。世民大病初愈,精神有些不济,倒也是很感兴趣的留下了。
他信手打开画卷,想到上回禄东赞觐见的时候,盈盈还在身旁陪伴自己。他仔细地端详着《步辇图》,看到礼仪官和禄东赞的姿态神情都活灵活现,而自己端坐车辇之上,威风凌凌,目空一切的气质也勾勒得十分到位。
只有那抬着车辇的侍从却神情呆滞,尚仪局的宫女也没有画出那种顺从、憧憬、美好的感觉。尤其是自己身旁的一人,更不是心中所想。不是神来一笔,而是多添了累赘一般。
他突然想到,那一日,盈盈不就站在自己身边么,正与自己谈论着那把螺钿紫檀琵琶,那不如将盈盈画作侍女,站在自己身边,不就可以了?
他立刻召阎立本来见,吩咐他将抬辇的侍从都换成宫女,并把自己身边的那个女子画作贤妃当年为侍女的模样。
阎立本听后,揣摩陛下的心意,画抬辇宫女倒是容易,只是他身旁的贤妃,又该如何去画呢。
贤妃已逝,宫中也没有保藏着贤妃的画像。阎立本也只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只说过一会话,如何能把握得到她的仪态神情?现如今谁都知道陛下为贤妃薨逝伤心不已,若画出来不能令陛下满意,岂不是要惹得龙颜震怒。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好凭借那一日匆匆一面的印象,勾勒出几幅草图,来请陛下过目。
世民脸色平淡,只是细细审视这些草图,半晌都不言语。
阎立本无所适从,怕陛下怪罪,便问道,“陛下,臣未曾为贤妃作过画,又不曾与娘娘熟识,只凭想象……实在画不出娘娘的容貌风姿,陛下与娘娘相伴多时,不知可否藏有娘娘的肖像一类?哪怕只有些草图也可。臣便可悉心揣摩,定能使得陛下满意。”
世民听闻,想到这些年的确没有让阎立本为盈盈作过画像,对她实在算不上盛宠。如今如何入画呢。
他却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曾经亲手为盈盈画过半幅肖像。因为他自幼不善画技,画不好,都没有拿给盈盈看过,而是自己藏了起来。这几经周折,早便不知哪里去了。
他命宫人翻箱倒柜找了几日,终于找了出来。他看着这张边缘残破,描绘粗糙,画都没有画完的肖像,落款竟是大业十一年。那时连无茵都还没有进门,那是他和盈盈在一起共同的日子。
那一年,自己还是个年轻公子,为博心爱的女子一个欢欣,一霎笑容所作。
他贪婪的看着自己笔下的女子,他痴醉了。几乎不能想象,那时候的盈盈是那样美丽和纯粹。柔弱无骨,眉目含情,如今却斯人已逝。他不禁长叹,仿佛顷刻之间,便已然过去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