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灼衣不顾宦官们欲言又止的焦急神色,放轻了脚步,径直走到胡床前,单膝跪下抱拳垂首道:“臣武灼衣,参见陛下。”
床上之人并无回应。
“臣武灼衣,参见陛下。”提高音量,武灼衣又报了一次,还是未得到任何回应。
眉头渐渐皱起,武灼衣忽然起身掀向那厚厚的帷幔。
“大将军,不可!”紫袍宦官冲上欲拦,武灼衣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倏的掀开了帷幔。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全身裹在厚厚的锦被中,只露出了几缕发丝。武灼衣的目光扫过那几缕发丝,脸色蓦地铁青,他冷着脸缓缓掀开了锦被。
暗黄色绣金的衾中,洁白如玉的少年静静而眠,棕色的长发散落铺叠如云,堆出俊朗的眉目宛若画卷。他紧闭双目,唇角勾着浅笑,似正酝着一个清远恬静的梦,容色安详。
定国公府的小侯爷乐无异静静躺在皇帝的龙辇上。
“乐侯为什么在这里。”武灼衣重新拉上锦被盖住了乐无异的脸,却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指触及了后者面部的肌肤,一片冰凉。这是一具尸体,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没有心跳,尽管他看上去如此的恬静安详。
“陛下带回来的。”紫袍宦官亦然一声叹息。
“陛下昏迷了三天,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明明病得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交代说他病的厉害,谁也不见。然后就坚持亲自去寻乐侯,奴婢们拼命的拦,那么多人拼命的拦,陛下神仙一般的人,奴婢们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不见。
前些日子,陛下偶尔回来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有时候一连数日都不回来,奴婢害怕地都要疯了。后来……陛下终于把乐侯带回了……
陛下回来的时候,满身是伤,整个人更像失了魂一样,呆呆的坐着,不吃也不睡……他有时独自发呆,有时抱着乐侯说话,可奴婢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陛下说着说着就吐血了,他吐了好多血,吐得乐侯身上都是,奴婢吓坏了,拿了巾子去擦,他却夺了巾子,拼命给乐侯擦脸,一直擦……”
武灼衣默默听这宦官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冷峻的面容眉峰紧锁。
“陛下现在何处?”
宦官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三天前,太华山的仙师来了,也不知道仙师使了什么仙法,陛下的精神就好了一点。后来仙师把陛下带走了,临去时,只说数日便回。”
“此事为何不派人告知本将。”
“陛下吩咐,如将军问起再说。”
武灼衣点点头。正欲离去,他的目光扫过榻上的尸体。身躯一震似想起了什么,趋前俯身拉开被褥仔细看了一会,面上渐露古怪之色。
若有所思的扫了侍立一旁垂头袖手的紫袍宦官一眼,再次拉好锦被,武灼衣转身大步出了帐殿。
☆、第 11 章
52
乾徽四年二月甲申,大否川的上空又飘起了大雪。
当弥道行营大总管兼陇右节度使武灼衣亲自披甲上阵,率领大军对吐胡人发动了攻击。
吐胡人的第一道防线是在阵地最东前沿修筑的一座石堡,这座石堡本为唐国的烽火台,地势险要,被吐胡占据后和邻近的两座互为犄角的烽火台一起,改为了第一道防线。
大雪对大唐骑兵的机动性造成了很大影响,同时也对吐胡的防守增加了困难。他们的防守多使用自制的弓箭,由于缺乏精铁,箭头多采用骨牙磨制,重量较轻,在风雪中很难穿透唐军精锐的明光铠,无法造成有效杀伤。
石堡前是一片积着厚冰的陡坡,此刻已经被唐军的人海填满。密密麻麻的将士们把战刀衔在口中举着圆盾,冒着风雪的肆虐匍匐前进,虽然速度缓慢,却更有威慑力。
弓箭无力,据守的吐胡人只能合力将一块块直径过丈的巨石推了下去,巨石呼啸着滚下,冲入密集的唐军之中,一时间碾压无数,军士们在惨叫哀嚎中或断肢残臂或伏尸累累,伤亡极大。但这并不能阻挡唐军的勇气,战士们心如铁石,顶着落雷滚滚的石块和急雨纷纷的弓箭,奋勇前进。
冰原上的巨石毕竟储备有限,吐胡匆忙间建造的工事也相对薄弱,很快,有身手敏捷的战士从滚石的缝隙间跃身而起,一刀劈翻了守卫的军卒,随即越来越多的战士跃起,短短一会儿,石堡内数百守军就被洪水一般涌入的唐军绞得粉碎,第一道防线告破,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几道作为缓冲而临时搭建的防线之后是一望无垠的巨大河原。河原上,蹄声如雷,战马嘶鸣,吐胡大队主力如一片乌云,漫漫的铺展在苍茫大地之上。
飞雪漫漫,烟尘缭乱而起,铺天盖地的唐军甲士昂扬着威猛铁兽飙扬的雄心,在骑兵的带领下,如混沌汹涌的浪潮,狠狠地撞入吐胡阵营中。
人的吼叫,马的咆哮,伴随着利刃割裂的风声,顺着溅漶的血红交响起伏。数万战士挥舞着战刀,浑身热血仿佛燃烧,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搏杀。双方就像两群野兽,疯狂的相互撕咬、吞噬;双方更像精密的机括,无情而准确的收割着一条条生命。
战、战、战!
杀、杀、杀!
元戎竟野,戈鋋彗云。皑皑的浩瀚雪原仿佛盛开了无数深红的花朵,凄艳的红花活物一般蠕动着不断绽放,渐渐交融在一起,蜿蜒向更远的世界。
53
远了苍山孤鹤,白了玉宇亭台,掩了琼枝梅花,大雪簌簌飘飞,落在肩头,开谢在皇帝清冷的眉间。
如画如诗亦如幻梦无情。
安静的跪着,身躯却挺得笔直,任凭冷风凄凄,雪花漫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身前不远处那人悠悠一声叹息。
“请师尊成全。”
皇帝重重一个头磕在了雪地里。
那人背对着他,缓缓道:“世人皆以为你明睿仁柔,当为守成之君,可为师却知你其实偏执倔强,既定之事绝无悔改,所幸杀伐之心甚轻,若无这场战事,大唐中兴可期。今日这般选择,却是入魔了。”
“若任胡虏入寇倾覆神州,铁蹄过处杀人盈野生灵涂炭,为保我神州海晏河清,弟子愿杀透这方天地,血蹈山河,又何惧成魔!”皇帝的额发埋在雪中,声音清清冷冷,锐如出鞘之刃。
闻言,那人沉默良久,淡淡道:“你初上太华,有门中弟子讥你天潢之身,本应坐享人间荣华却犹不知足,敢妄窥仙道以求长生,贪心过甚,来日恐难证道。彼时你年岁尚幼道行亦浅,竟独自持剑下山,遍除世间魑魅魍魉。”
说着,那人手中拂尘轻轻一摆,继续道:“当时,门中弟子皆以为你如此作为,只为争一时之气,岂料竟十年如一日未曾放弃,誓以手中之剑证天地诸法。因此,为师其实盼你留在太华,布衣之怒,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而天子之怒,动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非损有余而补不足或玉石俱焚,实恐浩劫。”
皇帝道:“弟子手中之剑,不盼证道,不为损补,只求守护,扞卫世间平安喜乐,保护弟子想保护的人。只是弟子灵力浅薄,恐难成事,还望师尊相助。”
“以魔途求道心不惜身灭,为师本应说苍生无辜,便是矫情了也不愿助你。”那人悠悠道,声音有些黯然,“但为师明白,无法阻你。”
“弟子请师尊成全。”
“以苍生大义逼迫为师,夷则,你可知如此要求,何其残忍?”
“师尊。”皇帝的脸贴在雪中,六出冰花层层堆砌也难以抑掩心中阵阵搅涌的剧痛,他只低声道,“纵然粉身碎骨,弟子一力承担,无悔无惧,亦别无选择。”
“纵粉身碎骨亦无憾么,当真如此?”
“……弟子不悔。”
“也罢,你既已下定决心,为师助你。”
“弟子,多谢师尊。”皇帝终于抬起头,望着身前的人。
那人已回过身,长身立于雪中,身姿如松,风华如画,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如雪,一双明睿忧伤的双眸凝视着他,仿佛静波潭上的千年湖云,悠悠叠叠,无边无垠,郁结不散。
胸口痛得厉害,皇帝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再度拜伏雪中。
深深地凝视着跪伏在身前的皇帝,许久,那人伸出了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似要将他惟一的弟子扶起,那只手在冷风中有些颤抖,缓缓的,却在将要触及皇帝肩膀的瞬间迅速的收回,重新拢藏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