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人重祭礼,年节祭祀都有不同的讲究,宋凌也搞不明白,只好入乡随俗,听任老太君吩咐。
他揣着手在旁边也帮不上忙,略微有一丝尴尬,同样插不上手的还有小王爷,两人便站在一处低声聊天,就是不知为何,总觉得小王爷有一丝丝的心不在焉。
眼看着东西快要装完了,小王爷咳了一声,故作随意道:“承平公主生前,可有什么喜好?”
她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忙碌的冯老太君也听见了,愣了一下,才一拍大腿道:“哎哟你说我,我竟是忘了,从前拜祭公主,总是按着我们岭南的礼节来,也不知道承平公主生前可有什么偏好,如今安之既然在这,那咱们可不得问个清楚。”
宋凌瞬间从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我娘她……是个武痴,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他心想,母亲大人的国士形象还是要维持一下,总不能说他娘别看名满天下,其实跟个小姑娘似得喜欢戴花吧?
老太君赞叹一声“公主真国士”,又急吼吼地去忙了,龙头拐杖拄得飞起,半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宋凌了。
宋凌见没人注意,微微弯腰,轻声道:“其实我娘喜欢鲜花,咱们带两捧花去就行。”
冯楚英一僵,她的确存了些别样的心思,可是宋凌这悄默声的做派真是……
咳……令人脸红。
感觉像是被发现了她想讨好婆婆的心思一样。
冯楚英瞪了他一眼自己轱辘着轮椅去了后院。
后院有个花园子,里头是大夫人种的花,如今开得正盛。
冯楚英命冯豆豆在注意着周围,自己捏了把剪刀直接钻进了园子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大捧鲜花。
她选的都是比较耐放的鲜切花品种,大朵大朵开得绚烂,周围搭了些白色的小花枝。
冯豆豆惊喜道:“哇这么多花,太好看了,少主打算送给承平公主吗?”
冯楚英看了冯豆豆一眼,冷静道:“你仰慕承平公主武艺高超,所以特地采了时令鲜花献给公主。”
冯豆豆茫然接过花束:“啊??”
宋凌看到她重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大捧鲜花的冯豆豆,眼里便不禁含了笑意。
“这花——”他开口道。
冯豆豆肃然:“我仰慕承平公主武艺高超,所以特地采了时令鲜花献给公主。”
冯楚英面无表情地附和:“嗯。”
宋凌忍着笑:“嗯,花很好看。”
云无心在靖海王府最角落的废弃院子里关了好些天了,一直在研究那几瓶东西,也不让别人进去,说那东西太过危险,连送饭也只送到院子门口,去公主祠的事宋凌跟他说了,他说自己没空,这次就先不去了。
靖海王府一行人大张旗鼓去江边公主祠祭拜公主的事情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年西京道的传奇已经从承平公主变成了武安侯,公主祠的香火也少了许多。
由于武安侯这个身份太过招摇,为了行程能快一些,宋凌便没有骑马,与冯楚英坐了同一辆马车,冯豆豆驾车,车里除了两人,便只剩下那一大捧香气袭人的鲜花。
这会儿没有人,宋凌便忍不住了,轻声道:“这花搭配得好看,你采的?”
冯楚英不自在地抿抿唇:“说了是冯豆豆。”
宋凌看了外头一眼,冯豆豆大大咧咧地驾着车,不时跟街上搭话的百姓大声打招呼。
“豆豆,你喜欢木香?”宋凌突然道。
前头驾车的冯豆豆闻言一愣,下意识道:“我不喜欢木香,我只喜欢酒香,姑爷要喝酒吗?前头有荔枝酒卖哦!”
宋凌失笑:“那你去买两坛,带去江边喝。”
“好嘞。”
冯豆豆兴高采烈地驾车往卖酒的店面走,无知无觉,马车里冯楚英已经捂着脸不忍直视。
木香是一种花,就是她用来点缀花束的这种小白花,看着寻常,气味却幽冽得很,只开在初夏,时常隐没在墙角的藤蔓上,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
冯豆豆这种粗枝大叶的,又怎么会知道木香是什么东西。
宋凌侧目笑着看她,眼里满是促狭。
小王爷恼羞成怒了。
身残志坚的小王爷猝然站起,伸手去捂宋凌的眼睛。
宋凌任由她捂住,低笑道:“小王爷真霸道,以前只是不让说,现在连看都不让看了?”
冯楚英出手的时候没多想,毕竟在十万大山里的时候,两人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只不过当时是为了逃命,如今却——
只是这手已经动了,这会儿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尤其是,她并不知道,松开手之后,再看见宋凌的目光,两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奇妙的反应。
总之就是有些进退两难。
只是一犹豫,却发现宋凌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似乎有些紧张地蜷了蜷,继而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来,缓缓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将她整个手都包住,冯楚英整个人愣住。
她捂得松,这时候感觉到掌心被什么轻轻地扫过,下意识缩回手,才意识到是宋凌在眨眼睛。
宋凌掌心骤然一空,也不意外,他垂着眼,并没有看她,唇角的笑意却扬了起来。
冯楚英咬咬牙。
这个人——
外头冯豆豆买好了酒:“姑爷!我买好酒啦,今天才出窖的,可香啦!”
冯楚英道:“没大没小,叫什么姑爷,叫侯爷。”
冯豆豆扭头伸进一个疑惑的脑袋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一番,恍然大悟:“噢,姑爷回门,是得叫侯爷。”
然后她又缩回脑袋,自言自语道:“不对呀,怎么是姑爷回门呢?嗯——”
她用力思索了一会儿,一握拳:“有了!不是姑爷,是咱们靖海王府的小王妃,王妃回娘家,这就合情合理了。”
冯豆豆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腰间小酒囊里店家送的散酒,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不输小王爷。
而她家小王爷已经在车厢里气到恨不得原地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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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祭拜礼仪繁杂,宋凌入乡随俗,一整套流程下来,跟着磕了不少头,不少容城百姓闲着没事也赶过来凑热闹,只为了看一眼武安侯,顺便打算给公主上柱香,冯家行完祭祀礼之后,便把护卫撤了,好让百姓有序地上前上香。
宋凌推着冯楚英往外走,正巧看见一个女人捧着香贴在额头,虔诚地弯下腰去,她旁边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眼桀骜,跪得歪歪扭扭。
女人拜祭完,低声骂道:“怎么跟你说的?跪得半点都不端正,你这是对承平公主不敬。”
此时宋凌和冯楚英已经走远,又拐过了一道弯儿,从那女人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这俩人,但两人耳力都好,下意识停了下来往下听。
只听见那少年道:“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公主也是女子,我乃堂堂七尺男儿,为何要跪她?”
女人怒道:“承平公主是一般的女子吗?若不是她当年在西京道浴血奋战,你知道会多死多少人吗?”
少年却不服气:“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皇家公主金枝玉叶,又怎么会受得住西北的风沙严寒,夫子昨日刚刚讲了,世人多愚昧,人云亦云,更愿意相信一些传奇的说法,说不得这公主的战绩也是宣扬出来的,再说,最后公主不也没守住西京道吗?这西京道可是武安侯打下来的,武安侯那般昂藏男儿,才值得我跪拜!”
女人道:“那武安侯不也是公主生出来的吗?你仰慕武安侯,难道不该因此敬重公主?”
少年傲然道:“母亲,你又说错了,武安侯是武安侯,公主是公主,即便她生了武安侯,那她也不过和全天下能生孩子的女人一般无二,并没有什么值得另眼相看的,更何况,承平公主私德有亏,与人无媒苟合,若非如此,武安侯又岂会至今还会因为出身而私底下为人所诟病,要依我说,公主才是拖累武安侯的污点才对。”
这女人衣着打扮也算体面,虽非富贵之家,但也应该是清贵体面的读书人家,原本只是母子俩人的低语,却不想这少年越说越狂妄,女人吓得忙捂住少年的嘴巴,严厉道:“闭嘴,公主又岂是你能背后议论的。”
少年脸色忿忿,但也看出母亲是动了真怒,只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