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宛吃了药,却还是应景地做了梦,梦到了他奶奶,很朦胧的影子,花白的头发,可惜不是什么美妙场面,是他考差了被打的场景。
钥匙放在枕头下,醒了后不知怎么跑到了枕头边上,在太阳底下折射出锈红色的哑光,辛宛拿着那把钥匙去挤薄荷味的牙膏,吃下半凉的三明治,又在写试卷时听到麻雀说话,锈迹和他手心的汗厮混。
回去看看吧。
辛宛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站起身。
他不确定奶奶是不是已经回来,但那里总归对他是熟悉的,他可以在那里生活。
只背了个帆布包,放着一部手机、充电线、数学纠错笔记本、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钱是积攒的零花钱,准确来说这些都是宋珩的东西,以后都会还的。
球球没有带走,它趴在狗窝里,困顿地半张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他,只当他要去上学,辛宛几乎挪不动步子,使劲揉了揉它的头,低头絮言了几句。
“你以后肯定比我吃得好,”辛宛小声说,“爸爸会照顾好你的,你别忘了我,再说我也不是不回来了,如果你想,我回头带你走,好吗?”
球球懒得理他,伸出舌头敷衍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辛宛又亲了亲它的耳朵,抬眼看到漱月里落地窗里朦胧的光,金色的水,波纹落在茶几玻璃纸的糖上,这是他短暂流动的乌托邦。
看了很长时间,辛宛这才离开,轻声关上门。
?
辛宛在出租车上企图睡觉,头枕在玻璃上,但玻璃又颠簸地撞他的头。
司机是南方人,上车不到五分钟辛宛就分辨出来了,口音听不懂,说三五句话才能听懂一两个字,车里放着聒耳的流行歌曲。主驾驶座那儿窗开着一条缝,风尖锐地钻进来,去狂吻他右手夹着的半截香烟。
“师傅,”辛宛睡不着,得大着嗓子说话才能听到自己声音,“还没到花乡公寓吗?”
“快了快了,”司机也扯着声音,“小兄弟,不要急。”又问他:“小兄弟,去那个地方做什么,那个地方很老啊。”
“我去找亲戚。”
“哦,这样啊,”司机又朝窗外吐了口烟,“那是得多看看亲戚。”
后来辛宛才知道司机是绕路了,从漱月里到花乡公寓顶多是二三十分钟的路程,他绕到了百货大楼,又绕过广场,多收了他十二块钱的车费。车里尽是流动的灰白烟雾,呛得辛宛难以呼吸,下了车后蹲在路边咳了半晌,刺冷风又让他觉得自己脸割出了血。
花乡公寓的确很老了,白色的墙面结成块,爬山虎抓牢了窗户,辛宛却能真实地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牵连感,他毕竟在这儿住了十四年,甚至不需要看楼牌号,几乎是凭本能就找到了十三号楼。
楼梯上有堆积的纸箱子,六楼的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辛宛费劲搬了几个箱子,几乎是跑上了三楼,呼吸不稳。
掉漆的绿色防盗门,辛宛抬眼看上面黄色的“402”牌子,伸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声,又敲了两三声,还没来得及拿出钥匙,门里传来了啪啦的拖鞋声,门嚯地拉开,辛宛心底涌出惊喜,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高兴的神情,女声就扑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敲个没完啦,”女人留着很长的卷发,嘴角有口红痕,睡眼惺忪,“敲个屁,找谁啊?”
辛宛茫然地看着她:“你是……”
“毛病,不知道我是谁还敲个没完,”女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走走。”
辛宛又抬头看门牌号,确定是402,皱着眉看女人,愤怒起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你家?”女人笑起来,“弟弟,喝酒啦?”
女人打了呵欠,不由分说地要关门,辛宛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疼痛几乎瞬间让所有情绪清醒过来,女人骂起来:“碰瓷啊?”
辛宛疼得手直发抖,但却寸步不让:“罗、贞、玉,这是她的房子,你怎么会住这儿?我跟她住这儿的——”
“放屁,我住这儿都住了两年半了小弟弟,你真逗。”
两年半?辛宛觉得这个漂亮女人并不是好人,她满嘴跑火车,兴许是看他年纪不大,所以骗他也没有任何负担。辛宛死死扣着门框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是你的房子,你该还回来的。”
“那我欠你的哦?哈,”女人气得直笑,嘴角的口红痕也扭曲,“你找的谁?罗贞玉?”
辛宛寸步不让地挡在门那里,防备而警惕地看着她。
她盯着辛宛看了几秒,那张脸忽然又柔和下来,“算了,我跟你开玩笑的,罗贞玉是换地方住了,不在这儿,我带你去找就是。年轻人脾气真是大。不过你得给我钱,我不白跑。”
辛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搬家了?”
“没和你说吗,搬了四五个月了,”女人弯下身体去换掉拖鞋,又站直身体,“你这样拦着我,我怎么带你去找?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嘛。”
辛宛犹豫了下,慢慢松开了手,刚想开口,肩膀却猛地被推了下,整个人失重跌倒,毫无防备地进了身后的纸箱子堆里,视野淹没住,关门声迅速重重地响起。辛宛大叫了声,浑身发抖地从挣从纸箱子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又去砸门,愤怒地喊:“你骗我!你不怕我去报警吗,你这是私闯民宅!”
里面没有任何回声。
辛宛恼恨地踩扁了一个小纸箱,深呼吸了两轮才算冷静下来,又庆幸还好他奶奶没回来,不然以他奶奶的脾性估计会更生气。该报警的!警察会处理私闯民宅的事情,辛宛福至心灵,攥着那把生锈的钥匙,刚要下楼,忽然听到了身后塑料袋的声音,窸窣拖拉,接着沙哑衰老的声音响起:“辛宛?”
辛宛愣了下,回头看过去,逆着光看不仔细,只看到红色垃圾袋的透明光,大爷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又推了推老花镜离近了些:“没认错吧?”
辛宛不确定地看着他。
“哦,没认错,长得这么高,之前还能抱娃娃起来,现在可抱不起了,好高,成帅小伙了。咋个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啦?”大爷把垃圾袋放到了一边,若有若无的酸臭味钻出来,和楼道里的灰尘掺合在一起,脑中稀散的回忆想起,辛宛试探地叫:“李大爷?”
“哎,哎!是我,是我,”老人笑起来,皱纹更深,“好几年没见咯。”
辛宛一时不懂老人间的“好几年”算多长时间,含糊应着:“一直在上学,所以就没怎么回来。”
“回来好啊,总盼着你这孩子回来,跟你妈走了得两三年了吧,老是见不着,昨个儿还念叨着,以为再也见不着你这孩子了。”
辛宛疑惑:“……我妈?”
”对,对,”李大爷又去抓他的手,粗糙地摩挲他的手背,阳光照得眉毛都金亮,“跟你妈妈好啊,能多吃点肉,你妈妈赚得多。这回回来去席圣园的吧?也是到给你奶奶上坟的日子了,都好几年了,真快啊——”
脑袋里猛的“嗡”的一声,长长的鸣响,眼里只看到那双干瘪的嘴唇张合,他猜测自己大概像只冻僵的鸟,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又听到自己发出的单调音节,重复着他的话:“上坟?”
“这得第四年了吧,你奶奶都走了四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好像是跟昨天发生的似的。”老人叹了口气,又咳着笑了笑:“也都过去啦!”
辛宛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什么意思……”
语气里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老人误以为他是着急了,忙说:“娃娃急着去席圣园吧,哎是我这老头子忘了这码子事,那边关门得早,我不耽搁娃娃时间。”他眼神慈悯:“回来记得找爷爷吃饭,爷爷给你做红烧肉。快去吧孩子。”
辛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跑,脑中的话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句,在骂,在恨,瞎说什么。
怎么可能?
他愤恨指责起那个大爷,恼恨他恶毒的话。
但是手在抖,或许是因为手背的淤伤,脑袋里嗡鸣还没消失,闻到砖块的味道,车尾气在他眼前成了双眼睛,他叫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儿啊?”
“席圣园,”辛宛听见自己说,“去席圣园。”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晦气地啧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