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降落(9)

她问我:“你是镇远将军吗?”

我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奚朝以往都叫我“沈暮将军”。

我六七年的戎马生涯,听到过无数声“将军”,可没有一声如她唤的那般令我高兴。

那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特别,缱绻绕进我的耳朵,又从耳朵里钻进心上。我是头一次对这虚名感到满足,感到骄傲,我想哪怕以后不再是将军了,也要她叫我将军。

大抵天下所有的男子见着心上人都会如我一般吧,我无数次这样宽慰自己,好让自己心里不唾弃自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莽撞。

我给她写信,送点零嘴小东西。说来可笑,不晓得收到信和礼物的人高不高兴,我这个送礼的倒开心了一整日。

她爱睡觉,每每我下朝想让她像之前那般来寻我看看我,得到的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用膳。

后来因为要休婚假,得赶在成亲之前将军务处理完,我忙于婚事和军务,夜里也当白天用,连早朝都不去上了,好几日没空给她写信,也没给送点东西,想想她该生气了。

奚朝爱生气,忘性也大,时常气着气着自个儿就忘了。

平日在军营里无聊,我时常会拿刀琢磨些小东西打发时间,那时带了个随手削的娃娃雕,被奚朝瞧见了,便说也想要个。我原本答应给她刻一个做生辰礼物,但到了她的生辰我都还没能交出成品。

奚朝理所当然的生气了,生辰那日,在我耳边念叨了许久什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还有什么“大和的仁义礼智信”。我正苦恼着怎么去哄她,怎么让她消气呢,没想到还没一个时辰呢,她就来找我去看烟花。

那个半成品被我捏在手里一晚上,承载着我的惶恐,意外,快活,兴奋,最终化成了个公主出现在奚朝手上。

奚朝说,木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跟她一模一样。

可不是,我熬了三个整夜,一刀一刀用尽满腔情绪,精雕细琢而成,那是我不可言说的秘密,无法宣泄的情感,又怎会不活灵活现?

我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模样,心里竟然生出无限满足。

我这么大个年纪,如愣头小伙子一般,一下子满足,一下子又酸楚。

奚朝嫁给我时,仿佛褪去了在乌桓的青涩和张扬,穿着一身嫁衣含羞带怯地看着我,那一刻,打了胜仗都没能让我如此开心。

婚宴我参加过许多个,新娘子我也见过许多个。当年和庆公主出嫁平姜,她代表着整个大和,穿戴皆是大和最为尊贵华丽的服饰,妆容精致秀丽,出城时,沿街百姓前来送行,都说和庆公主是大和最漂亮的女子。

我作为护送的将领走在前头,远远曾望见和庆公主的模样,当真是应了百姓的那句话。

但我娶奚朝之时,却又觉得百姓当年所言并非真实,在我眼里,奚朝才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

我去接她,她在宫门口上车,又在将军府下车。我牵着她的手,望着她盛装的模样,心底生出无边的窃喜。

我像个宵小一般,为自己偷来的宝物感到欣喜,又恐这太过珍贵的宝物终有一日会被发现。

婚礼的繁文缛节在我眼里也成了令人愉快的必要,将军府自门口到大堂的数十步距离我仿佛走了一生,闻太师的迂腐固执也在一瞬间成了倔强可爱。

连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敬的酒我都一一接受,因为礼赞说,酒里头有着宾客们诚挚的祝福,会护佑着婚姻的。

说来也是好笑,我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从不信什么鬼神,成亲时却因为几句虚无的祝福喝了不知多少酒,真是好笑又好叹。

我没怎么醉过,那个晚上在步入新房之前,我也是清醒的,但掀开盖头喝了合卺酒后,我突然就不清醒了。

好像那杯合卺酒将我的酒意全都激发出来,搅得我头昏眼花,无法思考。

我想握着奚朝的手,告诉她,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久到我每一天都忐忑着唯恐生变。

她问我以前想娶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我忍着没告诉她,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想娶她了。

从听风开始,从射雁开始,从她对我笑开始。

从见她第一面开始,我的梦里便经常会有铃声。

无风时有铃声,有风时也有铃声。我恍惚起来,分不清那铃声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在我心里。

奚朝那么好,那么富有生机,我却让她喝那样的药,让她忘记她的阿爹阿娘和哥哥。

每每午夜梦回抱着她,我总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她想起往事,她会做些什么,而我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恐惧那样一天的到来,害怕到不敢断她一天的药,尽管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留有痕迹,奚朝也迟早会知道。

可我没想过那一天那样早,早到我措手不及,早到她也不曾准备。

少时作为侍读同永安皇帝一道受闻太师教导,太师怜我幼年丧父,亲族血缘淡薄,只有寡母,怕我整日同这些王子皇孙,公主贵女来往,瞧见别人家庭和睦二老健在又受尽宠爱,会生出怨愤,常以借古人身在炼狱却仍心怀希冀来开导我,让我拥有“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种豁达乐观的心态,为的就是不让我偏执,遇上事能保持豁达,冷静思考。

我也学的很好,自小以来,我不曾因为任何事自乱阵脚,即使敌军打到城门口了,我也能想出对策应敌。

可奚朝想起来时,我打小来的冷静自持在一瞬间消失,恐慌无措控制着我的身体。

我仿佛回到幼时,他们送来一口金丝楠木棺椁,告诉我我的父亲殉国了。我的母亲哭晕倒在棺前,他们要我端着我父亲的牌位送至太庙。

那时的我头顶青天脚踩大地,却感觉青天离我那般远,大地上浮不愿承载我,四周飘飘荡荡,我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要做何事,更不知自己将去往何处。

明徽公主问我为何不哭,我不明白为何要哭。父亲自小教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说我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既然是英雄,自然是该为他骄傲和开心的,所以我一路咧着嘴送他到太庙。

当时身为太子太傅的闻太师见我那般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少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叹气,长大后我认为他没必要叹气,后来奚朝想起往事时,我的周围竟无一人为我叹口气。

我日夜防着奚朝想起往事,可往事仍然不受我控制般地涌入她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还好没到今年八月更……

开了就一定会更完的,应该也没两章了。

隔太久再写的后果就是……我连奚朝的封号都给忘了……

而且半天找不到感觉。

开新文前会把奚朝结束的。

☆、奚朝

永安十六年春,镇远将军与其妻和离。同年春,宁安郡主殁,葬于乌州定陵。

——《大和史》载

许是我诚心诚意所求的药有奇效,沈暮喝了药后身子一日日好起来了。

我还偷偷给她求了个护身符,连着在心口捂了三日,每日都恭恭敬敬祈求老天爷能保佑沈暮平平安安的。

我将那三角护身符系在沈暮脖子上,可他一醒来就发现了。他捏着那枚小小的符纸,嘴角笑得不怀好意,“送我的啊?”

我见不得他明知故问的样子,哼哼两声道:“那不然呢?我还有别的丈夫吗?”

他将那枚符纸小心翼翼地藏进心口处,拉着我躺在他身旁,“我道梦中总有什么东西拉着我不让我离开呢,原来是这玩意呢!”

我不满意了,“什么叫这玩意儿?这是我三跪九叩求来的,可不是普通的符咒!明明是饱含你妻子一片赤忱的心,多么宝贵的东西!”

“哈哈哈哈——咳咳……”沈暮听了我的话大笑起来,笑闹间又牵扯到伤口,闷声咳了好一会儿。

我连忙替他拍了拍心口,“你可老实点吧,我都担心死了!”

沈暮按住我的手放在心口,温声道:“这真是天地间难得的宝贝。”

“那可不是!”我曲起手指抵了抵他胸口,“你给我好好戴着,可千万别丢了。”

沈暮笑着道:“不会丢的,我丢了它都不会丢。”

我白他一眼,躺回床上,叹了口气道:“或许是你总是上战场,我前些日子也梦到我自己上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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