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住持忽然出现,差人收拾了间房,交代了他日有女客留宿后,便又消失了。
于是这间房便一直有人打扫,留到了如今。
寺里洗漱不便,我同宁夏随便洗了洗便睡下了。
寺里安静,许是佛光普照,这晚我难得做了梦。
梦见了战争,一个一个的人在我眼前倒下死去,鲜血溅满了我的身上,眼前血红一片。
我没有恐惧,只心口巨疼。
我手里捏着弓箭,弓弦上也满是鲜血。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我面前万箭穿心,他死前叫了一声:“阿朝——”
我就在这一声“阿朝“中惊醒,心如擂鼓,冷汗淋漓。
窗外仍是夜色,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在屋顶、地面,听着别有韵味。
我忽然想起,梦中也有雨天。
那是战争停了,满地的尸体,他们横着卧着。夏季暴雨下个不停,我拎着弓箭从他们中间穿过。
雨水洗刷掉我身上的血迹,将我冲刷得干干净净。
雨不停地下着,血顺着雨水渗进地下。
暴雨声中,我听到了一道男声——
“都忘了吧。”
不知哪儿传来一阵木鱼声,我的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直至第二日清早,被宁夏一阵惊呼吵醒——
“夫人!昨日的药忘了喝!”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八月份去了,搞新文中!
☆、沈暮
……
建元二十六年七月,护国将军沈辞,殉国。奉建元皇上谕旨,‘沈氏满门忠烈,尽忠尽职。以身殉国,朕心深为痛悼,特以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忠义神勇定武大将军,配享太庙。’忠义神勇定武大将军之子暮,年方六岁,天真小儿,令其为太子伴读,同为太子太傅教导。
——《大和·忠义神勇定武大将军录》
我终于娶了阿朝。
她在京都这两年,我几乎没见过她。
头一年,我因伤重,在府上将养了整整一年。第二年,丹柔厚颜无耻,竟将两国之战归咎至乌桓挑衅,我气极,便做了人证,扣下了丹柔王的小儿子,让其在大和做人质。这事刚结束,边境又出了点骚乱,解决后,日子晃晃悠悠已经走到秋日了。
陛下还未赐婚时,我曾私下看过奚朝几次。我常年不在家,陛下便将她接到了宫中。
我伤好后再见她,便是在宫内。
她拆了散发上的辫子,取了铃铛,梳着大和的发髻,戴着大和的发饰,手腕脚腕上的铃镯子都取下了,恭恭敬敬穿着大和郡主的服饰,就站在池塘前,跟一群年幼的女眷比赛漂水花。
宫内规矩森严,从来未见哪个宫中女子会组织这类玩闹,偏生奚朝来了之后这些玩意儿就多了起来。
明微公主也在,许是怕漂起的水花飞溅到自己身上,离得极远。但即使是站得老远,也抻着脖子朝前望着,时不时还捂嘴笑着。连带着明微公主身旁的小丫头也感兴趣极了,垫着脚张望着,偶尔爆出一阵喝彩。
即使穿着同明微公主平徽公主差不多的衣裳,梳着跟她们相似的发髻,举手投足之间,奚朝仍然那么不同,那么独特。
仿佛浓雾之中的灯塔,仿佛黑夜之中的启明星,让人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下,都能一眼就看到她。
她的发梢随风而动,原先绑成根的辫子拆散,发尾的铃铛也没了。但即使没了,我仿佛也仍然听到了随着她动作的那一阵阵铃声。
我恍惚想起乌桓还在的时候,有一日奚朝问我:“你第一次见我,有没有感觉我的身上很多铃铛?”
“嗯。”我应她。
她倒是一点也不忸怩地道:“因为我喜欢铃铛的声音。”
完了不等我回答,她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铃铛吗?”
我很懂事接道:“为什么?”
奚朝闭上眼,张开手臂和五指,感受风从指尖穿过的滋味,“你听。”
她那副专心致志沉迷其中的样子极大地吸引了我,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张开五指。
辽阔草原上呜咽的风声从耳边传来,伴随其中的,还有仅在耳边的铃声。
“你听到了吗?”我听到她问。
“风在为我唱歌。”
旷野的天地间响起一阵阵铃声,那是风为她唱的曲子。
我还没从这一片风铃声中反应过来,又听得奚朝道:“你抬头看。”
我抬头望向穹顶:“看什么。”
浩瀚无垠的星空在我们的头顶展开,璀璨美丽。
奚朝道:“看穹顶的星。”
那一晚,夜黑星辰明亮,为她喝彩,大漠中有风飞起,吹动她发间的铃铛,为她高歌一曲。
我曾以为她是我一人的启明星,是我一人的灯塔,我以为她只在我的眼里是独特的。
到了大和我才发现,她那么出众,那么肆意,在这规矩森严、压抑克制的深宫内也会是难得和耀眼。
一群公主贵女用帕子掩嘴而笑,就她一人仰着头张嘴大笑;旁人皆是丫头拿着瓦片,就她一人一手捏着十片八片挑衅地看着对方。
许是漂了个大水花,她“哈哈”一笑,往旁边那个人肩上一拍,神气十足地喊:“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那人被她拍得向前一倾,哼哼唧唧地说了声:“厉害!”
她也不介意,双手往后一背,头一扬,“那是!”
高空的阳光照在她肆意的脸上,带出奇异的色彩。
她是大漠里的雁,高墙也束不住她。
我站在隐秘处瞧着她们,瞧得我仿佛也快活起来。那片片瓦块漂得不是池塘的水面,是我的心海。她手轻轻一挥,便在我心上落下点点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漾到我的手足,漾到我的躯干,漾到我的头脑,让我连呼吸都放轻放缓,让我心口泛酸泛软,一塌糊涂。
“啧,这丫头确实挺招人疼的,是吧?”
耳边传来一声调笑,永安皇帝不知何时来的,站在我身后,望着那片玩闹的地方,十分高兴的样子。
“哈哈!”我学着方才奚朝的样子,在他肩上一拍,“那是!”
永安皇帝继续道:“皇后总是说宁安太闹腾,将明徽几个都带得不像个公主起来,你觉得呢?”
他的表情平常,叫人摸不透情绪。
我将问题扔回去,“陛下觉得呢?”
他叹息一声,“这高墙内院,重体统规矩,众人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招来麻烦,朕已经许久没听见这种闹声了。”
“我们大和向来教导女子娴静温柔,宫内又更看重这些,自然是不这么热闹。”
“嗯,明徽也活泼了许多。上次去看她,还瞧见她同皇后撒娇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胆大。”
“难怪这京都众多女子,你皆瞧不上。”
见永安皇帝心情不错,我笑着反驳道,“京都的姑娘们也都有特别之处,臣并非看不上。”
“臣只是……”我一个武将,对于吐露内心之事十分生疏,话到嘴边又咽下,到嘴边又咽下,“臣只是……喜欢奚朝罢了。”
永安陛下看我吞吞吐吐,啧一声拍拍我道:“她是个招人疼的姑娘。”
我笑道:“陛下不嫌奚朝没规矩么?”
他没答,垂眸叹息一声,“沈暮呐,朕是真的有点想将她留在宫内了。”
我的笑就这样僵在嘴角,摸不清永安皇帝具体是什么意思,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别那么紧张,”永安皇帝轻松一笑,“这乌桓公主可是你的命,朕不会要你命的。”
我背脊一松,又听得他叹道:“只是这宫内,多少年也没见着这样热闹的人了。赶紧接走吧,免得朕惦记着!”
我求之不得,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赐婚的第二日,下了朝,赵亦正同我说事,远远的我便瞧见奚朝躲在太和殿下头的垂带墙边上偷看。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时不时探头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完全没听清赵亦说了什么,气得赵亦咬牙切齿要跟我过招。
我忍不住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去练武场等我。
我径直从奚朝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装作没发现她的样子。
可我怎么舍得。
我一想着她就在我背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这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我那时便不得不明白一件事情,不管奚朝站在何处,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望着我,只要我知道她在望着我,我便迫不及待甘之如饴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