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奚朝再也不是奚朝了。
我特意穿着战袍去见丹柔王,请他同乌桓友好往来。可丹柔王话里话外的意思俱是让大和莫要管此事。
于是我便明白,丹柔从不是真心要娶奚朝,他们这是刻意要同乌桓断绝往来,挑起战事。
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乌桓同大和比邻,占据着东西往来的重要通道。而丹柔,想在这条道上称王。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且不说乌桓同大和一直互通有无,只乌桓占据大和同东西来往通商渠道这一点,大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丹柔吞并乌桓,一家独大。
我带着乌桓的将士们给灵源河重开条河道,将大和境内最近的一条河道改至乌桓境内。
这个工程巨大,其中艰辛不可多说,冬季过于寒冷,水面冰冻又无法动工,只得停下工事,待到开春再动。
那个冬季,是我难得的轻松快活日子。
不用驻守边关,没有战事,也不在京都受人管束。
冬日积雪正厚时,奚朝带着我去捉雪兔和白狐。
像是经常跑,她奔跑的速度极快,我必须全力追逐才跟得上。我也见识到了奚阳所说的,奚朝的箭术极好。
哪是“极好”二字就能形容的,“影随流水急,光带落星飞”都不能准确形容。
我才刚见雪兔,奚朝就已经一箭贯穿它的喉咙了。
我自愧不如。在她面前,我仿佛是个初初拿箭的门外汉,可真是丢人极了。
许是见我兴致不高,她还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不用担心,每个同我射箭的人都会有你这样的心情!”
“不是你们不厉害,关键是我太厉害了!”
这样的公主,我真是忍俊不禁。
她还教我如何辨认动物的脚印,在雪地里是怎样的,在大漠里又是怎样的。
每日清晨,她还会同我一起看大漠里的日出,告诉我太阳的味道是如何的。
这样的公主。
我一日一日地将她放在心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甚至不敢去想,等到必须离开乌桓的那一日,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万万没想到,还没有等到我离开乌桓,丹柔便坐不住发起了战事。
丹柔见大和出力帮乌桓改河道,注入新的水源,原本不大放在心上,觉着此事必然不可行。却不曾想,来年入夏时分,这工事竟干得差不多了。
这让他们如何坐得住,怎能让乌桓成功复苏。
丹柔有了充足的准备,从军事到指挥,对乌桓了如指掌。
我是大和的将军,丹柔乌桓战事一起,本该避嫌回大和。
只是乌桓若是被丹柔吞并,东西商道被丹柔一国占有,对大和来说绝非益事,两下权衡,我只派人快马加鞭去向永安皇帝禀告此事,并且请求增援。
大和的援军过来需要一月,而乌桓国灭,在第二十五日时。
第二十五日,我一刻也不愿回想起。
丹柔来犯,我连夜集合乌桓所有能上战场的子民,却仍是回天乏力。
大和的援军还不曾来,我奋战二十日,被丹柔王一箭刺中,一时之间无法再上战场。
丹柔借着这股势,趁夜偷袭。奚阳战死在城外,乌桓的王和王后坚守城门直到丹柔破城。
五日后,乌桓国破。
乌桓王被斩下头颅悬挂在城门上三日,王后自戕在城楼上。
奚朝——
她箭术出神入化,同乌桓的百姓抵御外侮数日,也无法抵挡敌军。
乌桓的国力衰弱至斯。
城一破,丹柔王下令屠城。
我得了消息,又急又怒,连衣裳都来不及穿便跑到城门口。
奚朝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捏着弓箭的手满是鲜血。鲜红血液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也不知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丹柔王骑着马,在城墙下凝视着她,对她说:“奚朝,你若是愿意嫁给我,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奚朝冷冷地道:“我是乌桓的公主,我与乌桓、乌桓的百姓,共生死!”
她手握弓箭一拉,箭头直对准丹柔王:“乌桓二万五千六百三十四人,你必须还。”
大和的援军来得那样快,却又来得那样迟。
仅仅二十五日,大和的援军就赶到了。
乌桓城破了,大和的援军才赶到。
丹柔不战而败,退出了乌桓的地界。
乌桓,从此以后只会在史书上存在。
高高的城楼,奚朝就这样一跃而下。
我痛苦到无法呼吸,我强撑着一口气却只瞧见了奚朝从城楼一跃而下。
我自十七岁上战场以来,受过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却从未有哪一次如同这次一般痛苦,蜷缩着身体也压抑不住胸腔里的痛感,只能抓着副将的手,用尽余下所有力气飞奔过去,接住她。
奚朝砸在了我胸口的伤上,温热的血液又喷洒出来,我的喉间也涌上一股腥气。
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像是在望着我,又像是在望着天,望着乌桓。
“我是乌桓的公主。”她忽然说,“我要同乌桓共生死。”
她是乌桓的公主,勇敢善良。
她对我说,她要同乌桓共生死。
可乌桓已经死了。
她在告诉我,不要救她。
我如何能不救她,我怎会不救她,我怎能不救她。
副将带着那队人马护着我,我额头抵在奚朝头上,血自我的鼻尖嘴里滴落,溅在了她的脸上,我一滴滴拭净,忽然涌出一股失而复得的心情。
乌桓到底还是留住了一部分百姓,丹柔到底被迫退回原处。
乌桓的领土由大和接管,成了乌州,再也没有乌桓了,再也没有乌桓的公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影随流水急,光带落星飞。——李峤《箭》
☆、奚朝
建元二十八年,一代佛子檀明坐化。
檀明者,元始三十六年生,佛家宗师慧印之徒。因破不坏身,贪恋凡尘,被逐出佛门。
檀林寺,三百年。传为幸林所建。香客众多,不可计数。
幸林者,建元二年所生。无父无母,为檀明所救。建檀林寺,埋身于此。
——《大和·民志录》载
沈暮在家的日子不大多,他是镇远将军,得守着大和的北方。
陛下给他的假刚完,宫里便遣人来催了。
秋日都还未过完,他便要出发去北疆了。
从京都到西北,要走三月。我给他备好了过冬用的衣裳,又给他列了一张保暖的单子,仍是十分不舍他的离去。
我好像很懂如何保暖,从头到脚的穿着和防护,甚至部队冬日作战该如何防冻,我都能说出几点来。
给沈暮列单子时,我还疑惑了许久。
让我开心的是,沈暮似乎也极舍不得我。
要走的前一日,他便一直跟着我,不论我去哪儿,他都守在一旁。
平日里,反而是我跟着他多一些。
如今是他跟着我了,让我那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整日也是开开心心的。
唯一不好的,便是他闹了我一晚上,任我怎么求,怎么哭,怎么哄,他都没有停。
他总是一边动作一边喊我的名字,喊也就算了,偏偏还非得让我回应他,不知哪儿来的怪趣味,实在是让人咬牙切齿。
沈暮原是守在西方的,听宁夏说,两年前,沈暮自个儿请命去守了北部,抵御丹柔。
我不知沈暮为何要换了驻地去北方,翻了翻大和的史书,史书上也记载不详。
冬日里刚下第一场雪,沈暮便来信说已经到了北疆。
北疆眼下也是万里冰封,极其寒冷。
他还说,要多谢我给的保暖方子,那些动物的皮毛极为保暖,今年冬日都没有往年冷了。
我仍然是不识字,但我已经不大好意思让宁夏给我念信了,也不大好意思让她帮我写信了。
成婚后,我有许许多多隐秘的心思要告诉沈暮,可开不了口让宁夏代笔。
于是在收到沈暮的信那一日起,我便下定决心要识字。
宁夏给我找了市面上给幼儿启蒙用的书来,又给了一本千字文,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了下来。
两个月后,我便自力更生地给沈暮回了封信。
信上的字可真是看不得。三字一团黑墨,五字一片拥挤。我甚至都不知沈暮能否看懂我的信,能否看懂我的心思。
即使我的信写得这般糟糕,我也还是期待着他能看懂,能瞧见我为给他回信的努力,然后夸我一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