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柔是真的想娶奚朝么?并不见得。
我想起奚朝说起这事生动的模样。
她头一扬,神色倨傲,脸上隐隐带了丝愤愤不平:“他还想娶我呢!”
“我才十四,可他都四十五了!我阿爹也才三十五,他大我阿爹整整十岁!”
“大父四十九,他只比我们乌桓的大父小四岁!”
“我都可以做他孙女了!”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囤积胸口的戾气便这样被她抚去了。
丹柔王知道乌桓只有一个公主,乌桓王视她为掌上明珠,定然不会愿意将她嫁过去,如此一来,便可以有由头与乌桓决裂,断了乌桓的水源,挑起乌桓的战事。
将两国战事借由一个女子发出,实在是令人不齿。
乌桓王还想派使臣去同丹柔谈,我拦住了他。
我颇觉这乌桓王令人头疼,甚至琢磨了许久,他是如何当上这乌桓王的。
遇事只想谈和,过分以己度人,易信他人。
乌桓还没灭国,可真是祖宗保佑。
但我万万没想到,乌桓就那样灭了国。
永安皇帝来了信,还顺道送了一支队伍给我,说是让我留在乌桓,帮助乌桓王解决问题。
我的性子一贯是不大好的,十分怕麻烦,大多数情形下,我是不愿出手帮人解决麻烦的。因着我的不近人情,大和的朝廷里,几乎没有官员同我来往,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连一同长大的赵亦都讲,若不是同我一块儿长大,决计是不会同我来往的。
也正是因着我这不近人情,才能在永安皇帝的眼下安安稳稳地做着我的将军,没有得到过怀疑。
若是按我往常的性子,在我本不愿意的情况下,若是被强逼着去帮不相干的人解决他自个儿造出来的麻烦时,必然是心里一股郁躁,没个好脸色。
但那日收到信,我想的却是:若是能在乌桓多留几日,那替乌桓王解决他眼下的问题,也并不是全然令人不快的。
我甚至是有些欣喜地答应了永安皇帝的要求。
乌桓国得知我愿意出手相助,十分高兴,当晚便开了宴席来表达敬重和谢意。
那晚,是我第一次看奚朝跳舞。
我还未做将军时,也去过几次茶楼街巷,听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子,讲一些狐鬼花妖精魅化作人形魅惑人心的故事。
说书人讲运城有位大户人家的公子,某日忽然重病不起,药石无医,请了多少大夫来看都没有任何好转。
有一云游道人路过,直言府里有妖祟,说这家公子重病不起就是妖精作祟,只要除了那妖精,公子便会不药而愈。
众人起初不信,但当晚,那道人当真从那公子屋内捉住了一个妖精。
是一个花妖。
说书人说,相貌极佳,众人一瞧,都被那花妖的模样吸引住了。
她被道人扣在手里,眼角含着泪,目光瑟缩胆怯,楚楚动人,尽态极妍。
那道人说,这便就是蛊惑府里公子的妖物,凭借出色的样貌蛊惑人心,令那公子一片痴心托付,心思全在她身上。
那时我不过一个少年郎,同赵亦边听边笑,坐在雅座里对着说书人指指点点,一一击破他故事里的漏洞,比如说,妖物成人乃瞎说八道,又说世间哪会有那光凭相貌就能让人心向往之。
引得那说书人气急败坏,拎着惊堂木就要追着我们来。
邻座的姑娘瞧着也十分愤怒,站起身来似要同我二人理论一番。
我同赵亦见此情景连忙跑了,事后回想起来,仍然觉着自个儿没错。
可如今,我瞧着奚朝跳舞,脸上戴着乌桓特有的面纱,面纱下坠着她爱的铃铛,一舞一动间尽是娇俏。
她手一伸,轻纱广袖滑落,铃声一响,面纱外的眉目一弯,我听到大和送信的信使小声的赞叹声。
我忽然就信了说书人的故事。
若是世间真有魅惑人和狐鬼花妖精怪,奚朝定是其中之一。
她脚尖一旋,长裙铺开,双手超前一伸摊开又合起,扭头瞧了我一眼,冲我眨了眨眼睛。
狡黠灵动得让我心口发胀,忍不住仰头平复一下自个儿从胸口涌上脑子的汹涌澎湃的情绪。
那是怎样的牵动人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放在她的身上啊!
她若是个妖精,必然是个偷情窃心的妖精。
什么都不曾做,单单只是做她自己,便让我记挂,让我沉沦。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同我说了几句话,跳了支舞,便令我的心思,从白日到夜间,连入眠的梦中都不能跳脱地,全在她身上。
我堂堂大和的将军,一见着她,竟像个毛头小子般,紧张得手心冒汗,心口发烫。
我担忧着信使见着她的模样,将话传给永安皇帝,惧怕他起了心思,决定同乌桓联姻。
我多么惧怕。
于是我修书给永安皇帝,表明了自个儿的心意,说愿意同乌桓联姻,娶乌桓的公主。
我知道,但凡我先开了口,永安皇帝必然会答应我。
只是——
只是奚朝会不会愿意嫁与我?
她站在一个圆台上,头一垂一扬,手一挥一收,手腕上脚脖子上头上的铃铛声四起,伴着那乌桓特有的乐声,浩浩荡荡地从四方奔涌而来。
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大漠里的雁。
奚朝如同那雁,浩瀚无垠的天空是她的家,广阔天地生出她的勇敢,无边自由造出她的灵动。
她是那么不适合大和,不适合京都。
我的那封信到底没有送出去。
我如何能将她的勇敢束缚在大和,如何能将她的灵动锁在将军府里。
若是那样,她还是奚朝吗?
她曼妙的身影萦绕我的心头,令我向往快活,可我得割舍掉这份情感。
那晚,对着大漠的圆月,我彻夜未眠。
我想,得尽快解决乌桓的问题,得尽快回大和。
否则我这满腔情意不知该生出多少不甘,以至于余生都被这不甘包裹着,心存悔怨。
可第二日,天还未亮,奚朝便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一开门,她的眼晶晶亮,说要带去我听风。
我那颗被强行安抚住的心又鲜活起来,它疯狂地跳动着、叫嚣着。
“去吧,去吧,和她去听风去吧!”
“去啊,去啊,回大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这颗心它不听我的话,它全扑在奚朝身上,唯她的命是从,我叫不得、唤不回。
我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极小心地压着那颗过分喜悦的心脏,小声地应了她:“好。”
风是什么声音?有何味道?
我们站在乌桓的最高点,迎着天边那一丝细长的亮光,风从东方而来,吹过我们的躯干,奚朝说:“沈暮将军,你听——”
我听不到什么,风如何有声音?它穿过山林、树梢、房屋时,带来的不过是山林、树梢、房屋的声音。
“你闭上眼,”奚朝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要用身体去感受它,用耳朵去听它。”
我看她闭上眼睛,发丝随风乱动,粘在她的脸颊上,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下,显出朦胧的美丽。
我好想替她拂去那乱飞的发。
“你听到了吗?”
她不曾睁开眼,只问我。
我眼也不眨地撒谎:“听到了。”
“真的吗?”她带了一丝欣喜,连忙睁开眼看我。
我慌忙中眼眸一合,赶紧闭上眼睛,心如擂鼓,差点就让她发觉了。
天知道我堂堂一个将军,趁夜色摸入敌军驻地都未曾这般慌乱,如今不过要被她看一眼,竟吓得乱了手脚。
我哪儿会听风声,我耳边能听到的,全是她怕打扰我压低了的呼吸声。
轻轻浅浅的,温温柔柔的,将我那满腔的心思又逐渐勾了出来。
“风声是什么样子?”我闭着眼问她。
“你没听到吗?”奚朝急了,声音里都带了丝情绪。
我安抚她:“我听到了,但不确定是否是风声。”
“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她忽然不确定地问我。
“……”我一时不察,竟不曾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噎了许久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后来,我在战场上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听风声,那时我终于回答出了这个问题——
“大漠的风声是苍凉又雄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