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言脸色发白,并不出声。
于行难哂道:“你知道,叶平安很快要来了,我花了很多功夫,才邀请到天下剑首白云剑上门作客,盛会难得啊!今言,你想清楚,对你来说,究竟是迎接那位剑界顶峰重要,还是会你的美人重要,是归川门重要,还是你的温柔乡重要。你的路,自己定夺。”
于今言低下头。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木匣子。
木匣里面放着一支金步摇。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这支金步摇了。
他也很久没有想起从前,曾有过一个女人,依偎在他胸前,细声轻语,嘱咐他早早回姑苏。太久了,他有点诧异,他脑海里竟然还能浮出那场景,垂柳依依,好鸟相鸣,蝉一路千转不穷,她从发髻拔下金步摇,叫他保管好,不要忘记。
真的恍如隔世啊,那时他太年轻。
他凝视着这支金步摇,甚至有点好奇地想:有趣,原来于今言也有过那么幼稚的时刻,竟想和一个所爱的女人双宿双飞——原来竟也有过那种不合时宜,他不是归川门的掌门,他只是一个女人的男人。
他的心早已不痛了,他不再悔,不再思念,也不再回忆了。这支金步摇该拿去金匠那里熔了吧。他想——留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缓缓合上盖子,把木匣子珍重放回了抽屉里。
欧阳垠登上南屏山。多年未访,杜西洲家竹亭旁的老桂树死了一棵,除此之外,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年过好了,杜西洲的年货看上去还丰裕,他正在屋檐下挂酱肉。
“前辈。”欧阳垠低头致意。
“是你?”杜西洲有些意外。
“我已经不能用刀,”欧阳垠坐下后说,“我请求掌门让我回钱塘,他答应了。”
杜西洲笑了笑。
“欧阳堂主让我为难,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前辈误会了,“欧阳垠忙说,”我见到了流水刀的‘追洪’,我不敢不心服,只是一事不解,所以来请教。”
“等一下。”杜西洲一讶,问道,“你说,你败在——‘追洪’?”
“是。”
杜西洲打量了面前这个人一会,不说话。
欧阳垠问:“前辈觉得不对?”
“哈,”杜西洲轻笑一声,“当然不对。我认识流水刀很多年,好像只见过一个人,在‘追洪’下全身而退——他是叶平安。”
欧阳垠苦笑:“所以,我应该已死?”
“如果要我直说……我还是不要说得太直。”
欧阳垠问:“前辈认为,刀尊为什么留手?”
“你就是来问这个?”
欧阳垠颔首。
杜西洲笑着说:“我是她肚里的虫?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很好奇,说来听听,你们到底怎么个打法?”
对那一天,欧阳垠已想过无数次。他想那天唯一的变数,就是他的妻子。严州陆家的女儿,或许不认识流水刀,却当然看得出,她丈夫面前只有一条死路。匆忙赶来的陆娘子,在一旁失声惊叫。
那一声很绝望,欧阳垠有些诧异。他妻子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人。
但已经迟了。
所以欧阳垠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踉跄后退几步,仍然可以站定。
一股热流“喷”地浸透衣袖,由手臂淌下。那是他的血。
他的刀脱手,“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心一冷。
“原来这就是‘追洪’。”他笑着说。
那女人归刀入鞘。
“‘追洪’是你的杀招,你为什么不杀我?”
她已转身,缓步而去。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于夜,欧阳垠低头向地上的刀看去。
这刀名叫“栾山”,出自名家之手,是成年时师父于行难送他的。他无法再拾起这口刀了。
一片寂静,只有另一个女人还在,陆娘子脸色跟他一样惨白,僵在几步外,手与嘴唇颤抖,着看他。
“必死之局,”欧阳垠摇头,“我还活着,不合情理。”
杜西洲微微一笑。
“她变招了。”杜西洲说,“你看到了‘追洪’的头,那个尾嘛,应该是‘飞瀑’。不过也可能是别的,我没亲眼看到,不好说。”
欧阳垠愣了一下。“可是……”
“你没看出来而已。”
“她……”欧阳垠问,“临时起意?”
“应该是。”
“这很险,她为什么冒险放我?”
杜西洲淡淡笑道:“欧阳堂主既然来了,不如多坐片刻,快中午,要不要留下喝一杯?至于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惦记也没好处。那天她大概就是心情好,要不她很久没跟人动手,觉得无聊,偏偏想临时变招玩一下,要不她刚刚拜过菩萨,不想杀人——谁又知道?”
欧阳垠愣住。
杜西洲立起继续去理屋檐下的年货。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了一句:“那年你奉师命去姑苏,你师弟于今言知情?”
欧阳垠怔怔摇了下头,“师弟不知情。”
杜西洲想了想。
“不知情……”他呵地一笑,说,“就好。”
第8章 窅窅桃林
南山放下农具,往篱笆外望去。
此时将明未明,天际一抹青色、一抹橙红。从阡陌间走来一个男子,那是个高大的人,缓步而行,但不久便在农舍之前。
南山看着他,低头笑道:“刀者。”
“南山。”
“刀者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
“久违。”
“你来找她?”南山笑问。
“她在家么?”
“这嘛……”南山说,“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不在家;如果是你嘛——”
“我怎样?”
南山笑起来,“如果是你嘛,你难道不知道她家在哪里,还要问我?你自己去山上看一眼,不就好了?”
“唔,”杜西洲似乎踌躇一下,说,“那,我去看看。”
客人告辞而去。
南山的妻子阿鹞在农舍里张望来客的背影,掩嘴一笑:“阿愁不是刚从钱塘回来?这还不到一个月,怎么这位朋友也跟来了?”
南山说:“年一定过得不错。他又想念一起吃年夜饭的感觉了。”
阿鹞说:“阿愁跟我说,趁着过年,她给杜西洲腌了一坛酱肉,不知道那些酱肉有没有带来,这位朋友在桃林一耽搁,回去肉也要发霉。”
“唉,你还惦记酱肉?”南山摸着唇上胡须,一边摇头一边笑道,“看这样子,我们桃林里那个人都快要被挖走了。”
杜西洲漫行上山,满山桃树。
假如他晚来一个月,桃花就会开放,灿烂如云。且惜愁的桃林筑就在这片花云深处,一口深潭旁边。
杜西洲当然知道,她时常坐在潭边思刀,而她左手暗器就在这桃林落英中练成。那是一种极轻薄锋锐的暗器,形状如同桃花之瓣。她隐居在这林中,用了六年悟它。她一向是一个耐得下心、心无旁骛的人。她想要做的事,通常做得到。
也就是在闭关时,她收到了叶平安的死讯。
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天下刀尊流水刀在听到白云剑的死讯时,是什么反应。杜西洲也不知道。
她或许凝视潭水,在这寂无一人的山中沉默了几天。
她是一名隐世的刀者,可她也许在突如其来的孤独中流过泪。
杜西洲曾经想过,如果当时他能在此地,和她一起听那噩耗,大概会好一点。但他同时又庆幸他不在此地,因为她是一个沉静坚韧的人,需要一点秘密。
桃花一开一谢。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朋友离去很久了。不知她有没有放下?
人总要向前去。
杜西洲穿入山中。桃林深处,豁然出现一幢屋舍。
深潭幽绿,风来无漪。茅亭中一个女人,独自席地而坐。她身着半袖和布裙,身前放着刀。
杜西洲微微一笑。她果然在思考刀法。
这个女人曾经常用的起手——“破潭”,应该就在这里练成。那是流水刀中最家常的一招。她其实在试探,看看对付之人究竟如何——“破潭”她现在用得很少,因为年复一年,需要她去试探的人,越来越少了。
杜西洲向她走去。
她抬起眼眸,看着他。
“西洲?”
“是我。”杜西洲说,“阿愁,这么快,又见了。”
且惜愁一笑。
杜西洲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