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布的一角被风吹动,稍稍透进来了一道细窄熹微的光亮,横亘在二人之间,李诏只觉得碍眼。
车一个急转,车舆铃铛叮铛作响,李诏抱着酒坛跌坐到他的跟前。为了维持一个平稳,元望琛猛地伸手按住了李诏身后的那一面墙。少年忽然的动作,使得他的手压住了自己指尖,后知后觉。
李诏似是被圈固在少年的两臂之间。这一方之地,好像稍一抬头,咫尺便可触碰到他的几乎透明的脸颊。
酒香四溢,即便加塞着红绸绢布,李诏还是能嗅到那清冽的气息。她听到少年手中握着的铜铃闷声作响,回头瞥了一眼,是方才挂在她头顶之上的摇摇欲坠的铃铛,钉子已经从木板中掉了下来,滚落至脚底。
她忘了眼下的处境,猛地再抬头时,眼睫扫过了少年的的下颚。
素来的自矜好似一下子退散,鬼使神差一般,元望琛似自然地被吸引,再趋近一分,便再无空隙。李诏的泪痕还未擦干净,鼻尖似被冻红得可爱。他望着李诏惊浪一般的眼底,似看到了一瞬暗涌来袭。湿热的呼气萦绕,在一个冬日里清晰可见。
忍不住,低头,蹭了蹭少女冰凉的鼻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双眸交合之中,好似有那么一刹那的沉沦。
而那双眼中惊愕的骇浪让元望琛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立刻收回了按压住他人的手,放下手中的铃铛,搁置在一旁。
他到底在干什么?
少年对自己的行为颇为不齿。
李诏眼底的暖流渐渐酸涩起来,她根本做不到梦里那般毫无畏惧地表露心迹。而心间的土却时常被这个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松动。
一刹的惊心动魄后,一路的辰光以沉默替代,她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这个少年,再没有看元望琛一眼,紧紧抱着酒坛,到了李府便径直下了车。
少年也没相送,就眼睁睁看着她默不作声地离开。
心间却顷刻滋生了幽谧悔意。
*
日子还是要照常消磨。上了元望琛的马车好似就能将宫里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回了府好似就能忘记车上意外种种。
李诏拿了点水喂了放养在她庭院鸭子肥囡,看它埋头苦饮的那副样子,仍不住撸了撸鸭背上的羽毛,捏了捏鸭嘴,换得了一些好心情。直到婧娴催着李诏洗手吃药,她才离开了那棵桂树下面。
“今日我上街,见不少人蒙了面纱遮住口鼻。想起通州爆发疫症那阵子,亦是人人自危的模样。”婧娴亦掏出几块做好的纱布帕子,递给了李诏。
她看了一眼,将管中弦配的药分了几口喝下:“宫里不是才放松了警惕么?怎么坊间又开始了?是又有人死了吗?”
“奴婢听了几嘴,有人说这疫症的根源是老鼠,却也非同一般,是高丽松鼠同家鼠生出的幼崽传染到人身上来的。”婧娴皱了眉,“去拿药的时候药房里都是排队哄抢毒鼠药的。”
“像是耸人听闻。”李诏又喝了另一碗按孙太医方子熬的药。
婧娴瞧她喝完:“您方才不还是拿了一坛屠苏酒么?存起来到正月喝了,还是打算近日尝尝敌一敌病害?”
李诏倏忽一笑:“嗯,”有些羞赧,“先……藏着吧。”
她哪里会舍得喝下。
第四十四章 会意???“别哭。”
倘若再忆童稚时,元望琛自觉幼年不知人间世,是颇得其乐。
光脚摸鱼,徒手上树,枝条画沙,以及与某人较量,比一比谁能先解开那九连环。
“合着这这欢笑是李诏给的,这哭闹亦是李诏造的?”后来一日顾鞘知晓了这些往事,瞧着苦闷少年道。
元望琛想极力否认。
再度飘回记忆中的那个年岁,不过六七,乌子坊巷道横纵,最痴迷于在这之中捉迷藏。每户人家紧挨着,之间唯有二尺窄巷。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尽是合辙,青苔沿着石缝蔓延开来。
他会在屋内念书习字,时而被突然爬洞出来的那个人惊吓到。
“元望琛,吃不吃桂花糖?”“元望琛,快出来看蚂蚁搬家了!”“元望琛,你的字帖是什么?”“元望琛,来比比看谁的力气大!”
他会被那小姑娘逗笑到眼泪不止,也会被她气到落泪后不屑嗤笑。
“受欺负了?”容俪看到他那副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由得关心起来。
“谁受欺负了?谁欺负谁呢!”小公子倒是硬气,嘴上是从来不肯服输的。
他记得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道,想着大概是吃桂花糖吃多了,乃至于整个人都被糖罐腌了。可如今那个人吃得多的,却道是汤药。
元望琛不禁去细思李诏现今身上还残留的味道是什么。
而自己小时候却被她撒得满脑袋是海棠落花,没有香蜜,倒是混入了泥土气味。乃至于会被娘亲责骂:“怎么弄得浑身这副模样?”
看不惯李诏,更要处处强人一头,如此方可安心下来,告诉自己不会被此人愚弄。倘若她说自己背了三首诗,他定要背上五首。她说不识宫商角徵羽,他便弹一曲阮。她要伸手比试力气,他便扳手腕赢得三局两胜。
元望琛想自己与李诏的关系,大抵是亦敌亦友。他改不了争强好胜的性子,李诏又何尝不是。
倘若非要比出个输赢,就难免会在意计较,因而便更容易落入她的圈套里。
她以言语相迫,以为元望琛不敢下水,以为他摸不出什么鱼虾青螺。然元望琛觉得是一番挑衅,自然愿意冒险以自证。
不知者无畏,更有胜负心作祟。
可谁也意料不到元望琛竟然会落水。
他记忆深处的那一片青绿潮腥从口鼻注入,脚底的青荇将他坠向河底。而河岸上拼命叫喊的李诏人影变得逐渐模糊起来,他拼命拨开水面,耳中却一凉,似是灌入冰冷沉闷的河水,将他一点点吞噬淹没,不断下沉。
等醒来后小小少年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屋子里。
父母长辈也好,侍从婢女也罢,全都一窝蜂地拥了上来,攒集在他的床侧,满脸的又惊又喜,甚至有几人眼角含泪。
他望着亮晶晶的泪珠,不明所以。
容俪的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含笑着与他说些什么,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发出声音。
元望琛开口问他们,却发现连自己的说话声音也听不见。他是说不了话了么?
一旁有一个人突然说了些什么,容俪突然哭了出来,整个人扑抱住小少年。
他感到肩膀处有一点湿。
元望琛觉得有些不习惯,动了动手指,动了动嗓子,在容俪背上划了两个字:“别哭。”
而容俪身子一凛,哭得更怆然。
几日后他灌了许多药下去,似是能稍微听到一点声音了,可左耳还是老样子,拍打耳廓也听闻不到半点声响。
来府上拜访探望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元望琛坐在床上,试图探头往外看,并没有那个一脸笑意赶着来找他玩耍的人了。
难不成是她觉得自己体弱,不值得也无法与她相处了?
他痛恨自己的耳疾,变得易怒易躁,无法接受自己往后听力有损伤这个事实。
等到能下床之后,他将一塌书搬了出来,叫人搬了藤椅放在庭院中的树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时不时地朝着那与李府相隔的墙,等着某人突然出现,吓唬他一跳。
下人问他:“小少爷在看什么?”
辨识出他人的唇语,元望琛并不想说话,拉过人的手,以手指写了几个字:“李诏人呢?”
那下人脸色难堪,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小心翼翼地与这位小少爷解释。
“李府那位小娘子两日前便搬去六部桥的巷子里了。是因李府老爷从枢密院编修官,迁了太常丞,兼工部郎官。是而举家都随迁。”
听闻此话的元望琛乍然一讶,尔后默然黯淡了眼色,道了一句:“哦。”似不在意地又低头看起书来。
原来她根本未把他当成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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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敲了几下。
然而元望琛并听不清楚,直到管家推开门进了屋,他才意识到或许是有事。
抬起头看向他,不知他因何事而来。
只见管家老头两片唇微动:“方才我瞧见小少爷庭院的东面的墙上有个洞,通到外头,这两日会叫人来砌封起来。”
元望琛愣了片刻,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是而索性不言语,提起了笔,沾了墨:“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