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茗一时面色难堪,咬着牙道了谢,即刻转身,扶着扶手吃力下楼。
见她离开,李诏才对元望琛道:“夏茗实则亦是可怜之人,你何必将话说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我皆如是。”元望琛端起了酒倒在杯中,语气生冷直接。
“你应是去参加他们的大婚的。”李诏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只问:“那我的礼物呢?”
“你的礼,昨日便塞给了顾鞘。”元望琛道,“我不喜欢凑这热闹。”
“哦。”李诏拿过他面前的杯子,捧着喝了一口。
元望琛见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又被李诏喝掉。
少年看向两颊酡红的少女,蹙眉道:“屠苏酒不该喝这么快的。”
李诏置若罔闻一般,只是道:“从前我当自己一呼百应,未想竟然全借的是我爹爹的光。如今他戴罪,我便什么也不是。‘昭阳君’听来就讽刺。朋友寥寥,我像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自己的情绪。
不善言辞的少年有几分动容,攥住李诏的手:“你有我。”又抱住她,用另一只手轻拍安抚她的后背:“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直接去问沈绮。”
“我过分狭隘,却还是忍不住以最卑鄙的心思去揣测他人是如何想的。好似身边所有人都成了见利忘义,见风使舵之徒。或是人与人的相处本就是一种权衡,没法撇开除了人本身之外的其他。家世、钱权、奖惩,这些无法单看,加总在一起,才造就了这个人。想来是我太过抬举自己,如今才知自己几斤几两。”李诏后脑昏昏沉沉,被苦闷所恼,突然委屈上涌,说着说着就开始啜泣,“我不敢去问沈绮,是怕唐突,亦怕失望。显得自己在乎这些,若是她根本不在意,反倒使得我自己更为可笑。”
“这并不可笑,最坏也只是帮你看清人心而已。”
或是得人安慰,情绪更难收敛,李诏埋在少年的怀里,一时抽泣不能自制。
方才的酒入喉口,顺着腹腔向下,而胃底炽热,脾肺发冷。李诏不由得发起抖来,睁眼便是晕眩,又觉心口闷涩,四肢疲软,想发声,却被抽尽了力气。
少年觉察到胸前人的异样,而见她强忍不适,他不禁紧张问:“李诏,你还好么?药在哪?”
却未得到李诏的回应,亦再未觉到她的颤栗。
窗外鼓乐齐鸣,因一场婚事热闹非凡,楼下众楚群咻,因一场家事沸反盈天。而李诏整一个人都瘫倒在他身上,几乎听不到呼息。
元望琛迟钝的左耳耳鸣不已,充斥着四面八方的喧闹吵嚷。那长久以来在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猝然,断了。
*
这一切,仿佛自食其果。
少年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后悔自责,原先自己张口胡来“得死为幸,不死何为”的怨怼斥骂,到如今显得似一语成谶。
宿疾积病来如山倒,叫人根本无暇喘息。
元望琛顾不得将李诏送回李府,而是直接派车登入医馆。
管中弦诊室帘子被少年一把扯开,他本要发作,却见元望琛怀着昏迷不醒的李诏,心中一掂量,便让人速速安排了卧床。
待给人开完方子后,管中弦关上了诊室的门,果断替李诏把了脉,撑开眼皮又瞧了眼白,依循他以往的经验,他斟酌着开口:“昭阳君这余毒发作,素来毫无征兆,多在饭后发作,毒入脾胃。前几个月已然有过一次晕厥之象,然却因服用了‘九转回丹’出奇地稳了下来。而今她脉象微弱,比之以往几次更加不容乐观,还请速速禀明李府中人,用药轻重需令其定夺。”
此时章旋月方匆忙赶到,见管中弦与元望琛都在此,点了点头后便问李诏如何。管中弦将所顾虑的与章旋月道:“在下年幼学用毒,多以毒攻毒化解,然师父当年身染失魂草重毒,与昭阳君所患极为类似,最后却因其服用更为剧烈的蟾蜍汁将性命丢了。自入太医署以来,我便再未用狠药,可倘若昭阳君昏迷不醒超过三日,怕此病入膏肓,或许下猛药方能逼她醒来。只是,此举非到危急不敢贸然行事。”
“我不通医理,只晓得人命关天。诏诏的命,我只能依托在你们太医手中。”章旋月凝重恳切地道,“如管医丞无法拿捏,可还要请其他医官一同会诊?若如此,我需立刻进一趟宫,见一面皇后。”
管中弦认同道:“此事关乎性命,多人诊治,或有他方。孙太医也应还在宫中为各宫娘娘调理,如夫人进宫遇上她,也好一道回来。眼下,我也可为昭阳君先施针□□。”
“若拿此牌入宫,可畅通无阻。”元望琛立在一旁,本想自行请命告知杨皇后,却亦觉自己说不上话。又怕章旋月其入宫多有人阻拦,是因戴罪命官之妇,本就人言微轻,便拿出玉牌交与章旋月:“伯母还请收好,我在这里照顾李诏。”
“方才多谢元奉直郎遣人及时支会。”章旋月接下玉牌,又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再道一句:“多谢。”
“伯母保重好身体,府中不可再倒下任何人。”少年喉口微动。
杨皇后闻讯,急命一众太医聚于医馆会诊。小半天一过,日暮时分天色将晚,而结论依旧如此:“照此下去,即便能醒,亦活不过一年。”
章旋月听到陈词,落魄一般,扶着门框,眼眶发红地走了出来。
候在外头的元望琛见状,胸口霎时如铅石痛碾,十指连心,手腕发颤,他手心握拳,令自己镇定下来,于一众医官中找逮到管中弦,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言语却依旧忍不住质问:“你们会诊半日,重复半日,李诏的毒到底如何化解?你曾与我说千年灵芝有用,我府上还有峨眉运来的半株灵芝,是否可再用药?”
“昭阳君不醒,便无法吞服。”管中弦似觉察到了一丝寒气,抿了抿唇,看向气血难平的少年:“灵芝治弱,不可治毒。若毒无法排净,唯有死路一条。”
“你倒是替她瞧了这么多年,口中只会说什么‘□□’,却仍未治愈。虚名在外,什么神医,什么毒王弟子,说你是庸医还抬高了庸医。”元望琛无法保持近年来学会的理智,脱缰了一般气急败坏起来,像是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愣头少年,他咬着牙道:“管中弦,你到底有没有本事?”琛此时只恨自己不是医丞。
“如今险情确在我能力之外。”他亦无奈何:“再等一等,看今晚昭阳君是否脉象有好转。元奉直郎也可将灵芝拿来研磨,或可试试给昭阳君喂含一勺。”
待夜深后,医官散了大半。元府的紫蝉来了医馆几次,几次欲开口,看他家少爷如此,便也不敢吭声找罪受。
屋内烛火幽幽,烛影摇曳,章旋月见少年执意要在此守着,叹了一口气道:“府上遭难,是非横生,几经变故。元奉直郎尽心尽力,有谁不看在眼里。今年刚过年有一次你来我们府上,询儿欢喜你得紧,跟在你身后,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也好似在眼前。当时我与诏诏父亲打趣,是觉你为人正直可靠,也曾动过几分念头,却因诏诏自个不懂事又执拗便作罢。她自幼没了亲娘,本也不易,她父亲宠她,诏诏也有蛮横的时候,然总得来说是踏实稳重,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只是李府今不如昔,人皆避之不及,如今再说这话,似是痴心妄想了。我只盼诏诏能好起来。”章旋月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紫蝉的半截影子,与少年道:“然你元府来人,应是有要事,不必在这儿陪着。”
元望琛听闻其委婉的赶客之意,没有多言,看着躺在病榻上的孱弱之人,而是径直同章旋月道:“我愿娶李诏为妻。”
语出惊人,似一石激起千层浪。
章旋月咋舌讶然,万万想不到元望琛事到如今还有这个心思,一时不知感动还是惊异更占上风,“可诏诏眼下的状况……”她蹙眉:“这是终身大事,是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诏诏父亲还关在御史台,即便你有此愿,元太尉可知?可也同意?”
“他知道,他会同意。”元望琛真切的眼色没有停顿犹疑,兀自便替人回答作了决断,坦坦荡荡:“这是我与李诏的事。”
章旋月自觉如何也不懂如今的年青人。
生死关头,话语轻易却坚毅,又似将婚姻大事作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