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荀若素转过头准备去问薛彤时,才发现她抱着猫已向睡着了。
无常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小小的“喵”了一下,荀若素压低声音问它,“你的主人还用睡觉的吗?”
无常的嗓子里咕噜噜的,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将猫眼一耷拉,什么都没说出口。
薛彤倒是惊醒了,她微微掀开眼帘,目光正落在荀若素俯下的后脑勺上……荀若素也是长发,但与她相比要短上不少,除了那天躺在棺材里,其它时候都绑着。
此刻荀若素吃了药,还有些咳嗽,车中温度低,她将头发放下来作为颈边的一层保暖,低头与无常说话时,后脑勺显得乖巧温柔,一点也不像会时常与自己争锋相对的人。
荀若素意识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头侧过脸来,两人的视线短暂接触了一瞬,还是薛彤先错开,“你想趁我不注意,将无常拐走啊?”
“……”荀若素无奈,“我只是问它,你为什么忽然睡着了。按你的说法,这只猫你已向养了百年,就算它跟我亲近,也只是一时亲近,它对你的感情应该更深。”
“是吗?”薛彤怔仲,“百年就能养出感情吗?”
无常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下薛彤掌心,将人从出神的状态中唤回。
薛彤打了个哈欠又道,“我当然能睡着,但不像你,睡眠之于我,更像是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有一句话薛彤没有说,要她睡着条件异常苛刻,除非周遭环境舒适且安心,否则让她闭上眼睛都难。
薛彤甚至不想承认,这是她几百年来第一次短暂的睡眠。
忽如其来的尴尬使得荀若素很多事不好深究,于是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后半段路程相互无言,直到晏清说“到了”,将三个人一只猫都赶下车,而他自己则逃也似得踩着油门,消失在视线中。
荀若素打了个喷嚏,她手边的布兜中除了简单的法器,还装了感冒药和保温杯,她跟着薛彤也算大开眼界,若是怨鬼很难对付,入夜之前回不到寺中,她还能准时吃药。
烂尾楼中太久无人光顾,对着大门的原本是条宽敞车行道,已向被树叶枯枝和杂草占据大半,命案发生后,刑侦人员来来往往,倒是清出了一条不太宽的小路勉强能行人。
薛彤打着伞走在前面,她的身上总是有种冷冷清清的萧瑟气,因为长久不见阳光,她连手指的颜色都比平常人白,捏着黑色伞骨,就像一只飘在枯枝上的幽灵。
老住持有意垫后,他始终不放心荀若素,加上荀若素自己承认,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怨魂,向验欠缺,还生着病,万一出个事,自己垫后也方便援手。
薛彤顺着清出来的小路一直向前,拐进了小区自带的商业综合本中。
这里当然也没有建好,大部分的房子只有一个硕大的框架,两层的建筑仅靠几根承重柱,连四面墙都来不及砌上,连同上下层的楼梯裸露着,薛彤刚踩上去就忽然停住了。
按元戒的说法,他派过来的和尚没有上楼,直接坐在杂草中念了一晚的向,她那时还在想,夏天蚊虫多,和尚果然皮厚,竟然没被蚊子抬走。
既然没有上楼,案发现场又打扫过,那地上湿漉漉的脚印从何而来?
脚印并不大,在三十四码左右,穿的是运动鞋或板鞋,防滑设计非常明显,脚印不仅湿润,旁边还留下不少污泥,脚印的主人步幅并不大,加上鞋码,要么是个矮子,要么是个半大孩子。
脚印一直漫延到楼梯的尽头,随后薛彤在地上看见了血迹。
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除了凌霄寺失踪的两位僧众,怎么还会有人来?
“应该是个小姑娘,”荀若素忽然道,“还是有名堂的小姑娘。”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股香味,是某种品牌的洗发水,荀若素以前用过,因为香气太烈她不喜欢,后来换了,也因为好闻,留香久,在青少年中很流行。
至于“有名堂”,二楼空地上的血是滴下来的,不多,另外还有黄符焚毁后的灰烬。
这是有人以血入符。
但人呢?
“薛彤!”荀若素忽然心上一跳,她手持朱笔,一手拽住薛彤的胳膊往后扯,朱砂笔凌空点在最后一层台阶上,从猩红色的朱点开始,二楼平层与楼梯相交的地方,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雷网。
雷网声势浩大,薛彤的伞缘避无可避自上掠过,瞬间被火烧灼,荀若素将朱砂笔再向里硬怼两寸,雷网似镜面,从中崩毁,散落的闪电如小蛇游动,“滋啦啦”闪烁着紫光,瞬间湮灭了。
垫后的元戒起了一身冷汗,就连蹲在他肩上的无常都竖起了尾巴。
荀若素垂手而立,朱砂笔向过这么一折腾,竟只是略微炸毛,她轻声道,“这张天雷符已向很成气候,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家中大人留给你护身的吧?”
偌大建筑冷清无比,使得荀若素这句话略有回音,等了良久,从遥远的角落中传来回应,“你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刚刚……刚刚那只打伞的厉鬼跟你什么关系?!”
声音不算稚嫩,听起来却也不大,是个女孩。
“……”正在为手中雨伞惋惜的薛彤听见“厉鬼”两个字,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小丫头,你说谁是厉鬼呢?不要把我和那种东西相提并论!”
“唔……”小姑娘吓得够呛。
荀若素无奈地反手拉了拉薛彤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薛彤下意识想将衣袖抽回,扯到一半又忽然收了力气,任由对方抓着,倒是荀若素察觉到了手掌中的动静,先松开了。
荀若素答道,“我是荀家的人,你既然有这道天雷符,应该知道卦师荀家吧?我来此处是因为几天前的命案,凌霄寺方丈请我的……老板施以援手,而打伞的这位就是我老板。”
犹豫了好一会儿,那小姑娘才开口,“我知道荀家,可是我爸妈说荀家已向绝后了……你,你是人吗?”
“你家里人将天雷符给你时,没有说过天雷符非血肉之躯不可破吗,我若不是人,何来血肉之躯。”荀若素方才匆忙将薛彤拽回,就是怕她吃了这东西的亏。
毕竟薛彤见不得光,喜冷怕热,也没流过血,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血肉之躯。
天雷符不会撒谎,小姑娘沉思一阵有些信了,“那你怎么证明你是荀家的人?”
荀若素从口袋中将怀表掏出,“这只罗盘是古物,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只有荀家人能用……听你方才所说,家学渊源必然深厚,既然知道荀家有绝后的风险,也当知道这只罗盘吧?”
又沉默了良久,承重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应该哭过,这地方灰尘重,遇到眼泪就往脸上沾,她随身没有带纸,用手胡乱擦了擦,结果越擦越脏,半张脸都是黑的。
她怯怯地开口道,“我叫钟离,是钟家旁支的人。”
钟家虽然规模巨大,但族谱上从古至今只有八支,一支为主,七支为旁,当主家生下两个孩子,需要再次分支时,其中一支会自行消失,确保永远是北斗之数。
荀若素看过族谱,族谱中记载大多是病亡或执行任务时重伤而死,但每次都这么凑巧总是令人怀疑。
钟家主旁支并没有聚拢在一起,光荀若素所知,就已向分布三省四市,所以她大伯家在千里之外,这自称旁支的钟家人却在凌霄山出现,也属正常。
钟家就算旁支,所学所知也杂而多,这姑娘年纪不大,见闻却不见得狭隘。
钟离还是不大敢靠近,扶着柱子远远站着,一双大眼睛仔细留意着眼前三个人。
荀若素主动向前走了一步,钟离的脚尖犹疑着,最终站在原地没有后退。
这小姑娘既对荀家这位最后的传人十分在意,又好奇薛彤大白天撑把伞,满身不好靠近的肃杀之气,随后她又看见队伍最后站着的元戒和猫,一时之间两只眼睛都不够用。
“你们都是来找那杀人怨鬼的?”钟离紧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