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5)

作者:吾无故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有什么好看?”

“看你。”他懒洋洋地说,“看我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一笑,“又没变,我还是阿愁。”

“不错。”杜西洲说,“你还是阿愁。”

杜西洲仍然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杜西洲说,“嫁了人,还是稍微改变一下。”

“什么意思。”

“比方说,变得——听我的话。”

且惜愁说:“没有。”

杜西洲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算了,我异想天开。”

且惜愁微微一笑,不去理他。

翻了个身要睡,杜西洲摸着她的脸,低声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管你遇到什么人,不要透露你是谁。”

“这没有道理,”且惜愁说。

“没有道理,”杜西洲说,“但能少生事端。”

杜西洲掰她肩膀,让她看他。“杀唐雷,没什么,你神不知鬼不觉,做完立刻回来。至于唐震,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去过。别去碰唐震的‘弹歌之剑’。”

“你认识唐震?”

“以前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杜西洲说,“但他的剑法很好,李音音说得轻巧,她如果对上唐震,应该也会很谨慎。”

“我会见机行事。”

“你会见机行事。”杜西洲说,“你的手,拿出来。”

且惜愁没多想,伸出手。

这是握住流水刀的手,不是什么娇嫩柔荑,手掌和手指都有疤痕,看得出经过多年,不会褪掉了。这是刀者经历过的锋镝。

且惜愁沉默一瞬。

“不要说教。”

杜西洲笑起来,“我一个字都没说,你心虚什么?”

“哦,”杜西洲看着她的手,说,“原来你没忘啊——流水刀也遇过险,也不是从没做差过一件事。”

他翻手,也张开手掌。那同样是一位刀者握刀的手。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说:“我们都知道,什么是江湖。”

且惜愁站在郊外的风中,望着远处推车而来的两个人。

“这就是江湖。”且惜愁想。

王麒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长相普通,刀法普通,也没太多钱,总之平平无奇。他就是江湖上最常见的那种人。

王麒麟投到凤庐庄很多年了,不声不响混口饭吃。

曾有人问过他,有没想过干脆回老家?他摇头,好像老家什么都没了。其实他在家乡有兄弟姐妹,也有薄田,他之所以来到凤庐庄,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秘密他从没对谁泄露过。只有天知道,地知道,等他死了,阎王知道。他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王麒麟是个直脾气的人,横是横,竖是竖,认死理,话不多,他也不太会说话。他不年轻了,已经知道,自己的脾气一辈子万万难改,也万万难左右逢源、讨人喜欢。

江湖上提到凤庐庄,有不少好话,称为“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那剧孟家什么样,王麒麟不知道,唐庄主算不算剧孟,他也不好说。他只知道,反正在这个姓唐的剧孟家,他人缘不算好。这可能不怪别人,他并不是燕赵悲歌士,他只是王麒麟。

庄主大寿,人人都在喝酒吃肉,他被差来干晦气差事。

驱着牛车赶往荒郊野外,路越来越难走。

跟他一起的贾量一路骂骂咧咧,这人他素来瞧不起,也不搭腔。

堆在板车上的“东西”一颠一颠。包裹“东西”的芦席,渐渐地,被震歪了,露出女人的黑发。王麒麟不禁啐了一口,暗暗骂了声娘。

贾量看到,“咦”了一声,笑说:“都说这娘们长得好,没想到真是,死了还这么俊俏。”

王麒麟一回头,“东西”从芦席下露出了脸。贾量嘴一啧,“可惜可惜,死得透了,不然老子摸一把也好。”

王麒麟心头一怒,正要开骂,见贾量竟真的伸出手去。

王麒麟大吃一惊,肚里反胃,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贾量倒不是摸进死人衣襟,而是握住女人的手腕,举了起来。原来这女人戴着一只黄澄澄的镯子,镶嵌红色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贾量两眼放出光,笑道:“庄主真他娘大方,美人儿杀了,这宝贝也不要,这趟不白跑,便宜了我哥俩!”

王麒麟皱紧眉,“死人身上的东西你也敢要,你不怕伤阴德。”

“阴德?老子不就是积了点阴德,才得了这个嘛?”贾量“嘿”一声,抬手就去捋镯。王麒麟往贾量肩上猛推一把,把他推得趔趄几步。

王麒麟冷笑:“你不敬鬼神,也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女人生前是个高手,她要活着,你算个屁!”

贾量反应过来,也往王麒麟身上推了一把,“瞧不出啊,你孙子看中了这死娘们还是怎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爹!”

两人嘴上不干不净,推搡起来。

贾量强壮,很有几分蛮力,王麒麟一下不防,乱中被一拳打中眼窝。他眼前一黑,金星四冒,摔倒在地。忍痛睁眼,见那无赖骂骂咧咧,又去捋死人的财物。王麒麟大吼一声爬起来,扑过去,抬手一巴掌。

“啪!”一下正中,打得清脆无比。贾量脸孔登时一偏,鼻子飞出一大串血,整个人歪倒一边不动了。

王麒麟反而愣住。

缓缓抬头,见前面站着一个人。

竟是一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好像鬼魂。

但不是鬼,因为青天白/日,她腰上有刀。

后来王麒麟回想,那时他眼皮已肿成一条缝,打量得不够清楚;但又觉得,看清刀,确实也够了。

王麒麟眯着眼。眼泪血丝,视野模糊。他依稀看到一身绿裙,恍神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太远,也太朦胧了。他侧头不语。

他喜欢用刀的女人。

女人注视着板车。

王麒麟也没说话,坐地上,拿袖子擦着眼睛,试图把眼睛弄弄清楚,正眨眼乱瞄,忽然瞥见,板车上死人的头发纠结着一朵买笑花。经过这么多事,发髻早松散了,花竟然还在。

也不知为什么,王麒麟停下动作。

这时,女人开口,说:“我听见,你为她不平。”

“不错!”王麒麟坦言,“庄主这事做的,他娘有点刻薄,就算大好日子,他恨这女人晦气,也该买口棺材,像样埋她——不敬她的人,也要敬她的剑。”

“你见过她的剑?”

“见过。”王麒麟竖起大拇指。想了想,人都死了,又摇摇头。

“她死之前,”女人问,“你在唐震旁边?”

王麒麟瞅她一眼,有点惊讶。

他在凤庐庄多年,听惯了每个人庄主长庄主短挂在口上。人情世故,这当然平常。像这女人随口称呼唐震大名的,倒不多见。

王麒麟苦笑:“我?我离得可远。庄主身边都是贵客。不过,远远也见得到,庄主的剑法那么厉害,这娘子大概也就差了一点。这还不算难得?”

女人点点头。

她神情平静,并不显得悲伤,但王麒麟有一种直觉。“你认识她?”

“路上遇到,匆匆有过一面。”

王麒麟叹了口气,把芦席拉起,重新盖好。

女人看他料理芦席,说:“人死如灯灭,然而你说得不错,也该敬重她,好好安葬——这个给你。”

王麒麟抬头,她手里有一些银子。

“我途经此地,不熟乡情。如果你肯帮忙,烦你打点。”

“你不怕我拿了钱跑了?”

女人一笑。

王麒麟接过银子。想了想,又一叹。

“我就是多事,被庄主知道,又要着恼。”他摇头笑了一声,“算了,我但求问心无愧,蠢了一辈子,也不差多一件蠢事。”

正要走,想起什么,问:“还没请教娘子贵姓?”

女人不语。

王麒麟也不勉强,拱了拱手,便举步离开。

在他身后,女人这时说:“我不能叫你为难。你回去,如果唐震不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如果他责怪你,你就告诉他,是我请你帮忙,他有气可以找我。”

王麒麟笑了起来,“娘子好意我心领了。”

“你刚才问我的名字。”

“随口一问,”王麒麟说,“跑江湖,不方便说也没什么。”

“我姓且。”

“哦,”王麒麟点头,“我姓王。”

女人目光挪向芦席,凝视着死去的人:“我叫且惜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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